我們大家都是過客《四十八》人世間
還是我猜得對,那個搶錢嫌疑人上星期晚上又回來了。不過,這次他站在馬路對麵不過來,由於離得較遠,又有過往車輛,我聽出他大概意思說,上次白搶了,不僅沒有拿到錢,自己身上的二十美元也沒了。還真是這樣,我放他出去以後打掃戰場,看到地上有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二十元美鈔,當時就覺得奇怪,怎麽抽屜裏的錢到了他手裏就變成了小方塊了。由於太突然,我做出無奈的手勢,目送他走向遠方的高速路橋洞,那裏是無家可歸人夜晚留宿的地方,他還會回來的,下次會考慮給他一瓶酒呢還是給些零花錢。
一位老人,瘦骨嶙峋,長相特別像中國南方人,最近經常推著超市小推車從我的小店門前走過四處收集啤酒瓶易拉罐,開始我以為是中國哪位博士後的父親。中國幾十年改革開放創造了人世間許多奇跡,我看到兒子在耶魯大學做博士後,父母真有目不識丁的,我最早看到過一位四川老者,挑著扁擔撿易拉罐酒瓶。這次我用中英文打招呼,發現老人隻會英文,一問年齡已經八十有四了,我馬上伸出大拇指意思是說撿易拉罐對身體很好,可再往下問老人有沒有住處,老人怎麽也聽不懂了,他的小車上有舊衣物,還有剩食品。我的小酒莊門口一直堆著不少收購來的啤酒瓶,可能早已經被老人盯上了,一天我正倒插門在店裏做事,隻見門外一個矯捷身影閃過,接著劃走一箱酒瓶,等我追出店門,那箱酒瓶已經端端正正進入小推車的底部,我忙說,拿走吧,拿走吧。過了幾日老人又從我的小酒莊走過,我試探性地說有袋垃圾幫我扔得遠一點,老人二話沒說抓起垃圾袋就往小推車上一放推走了,又有幾次,也是倒插門,我發現老人推著小車悠閑走過,沒有再打門口酒瓶子的主意。
我沒有膽量把自己放在無家可歸或到了老年拾酒瓶的位置上,自我懂事的那一天起,每天都在努力進取,每天都在學習,一時一刻沒有放鬆過,這些激情都來自我內心強有力的自尊,我要自尊地活著。我的一生沒有太大戲劇性場麵,隻有潮起潮落。在美國我見到了許多無家可歸的人,開始覺得很害怕,他們能夠活下去嗎,我能有他們那樣生活的勇氣嗎。美國人世間對無家可歸的人說起來又非常有趣,真到了老弱病殘反而是有家可歸,就像孤兒有孤兒院一樣。有一部分無家可歸的人是沒有政府關懷補助的,即使有慈善機構的簡易住房也不去住,他們自己在選擇一種貼近自然的生活,白天出去找一些散工,晚上就在高速路橋洞的樹林裏支個帳篷過夜,而且那個地方已經是好幾代無家可歸的人住過。紐黑文的冬天最冷可到零下三十度,還沒有聽說過有人凍死過。是不是我又隱隱約約看到一種生命的頑強,像陶鑄寫的鬆樹一樣,夏抗烈日炎炎,冬能頂風冒雪,大家沒有機會看到這些人極為健壯的身體,我會說他們健壯裏隱藏著自尊,一些人稍微化妝一下形象極像越戰著名影星史泰龍。
出門不帶錢好大膽。我們如今做了父母,孩子出家門都會千囑咐萬囑咐注意安全,絕對不會忘了要提醒一句,身上帶錢沒有,不夠爹媽給。我在美國開小酒莊還真見過幾個不帶錢流浪旅遊的美國人,三個白人小夥子,在美國陸軍一起服過兵役,一個美國印地安人。今年紐黑文的夏天特別熱,一天傍晚我正在店外平靜地坐著,我的左手側是北方波士頓方向,右手邊是南方火車站方向,兩個方向經常走來不速之客。那天我側過臉向火車站方向了看了看,看到幾個背大包穿著短衣短褲的人緩慢地向我的小店移動過來,跳進眼簾的古銅膚色在傍晚的陽光映襯下一閃一閃的,我立刻感覺是一隊遠方來客。我趕緊跑進店裏找來眼鏡戴上再仔細看個清楚。
君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我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句話,他們聽懂了我的問話,隻是停住了腳步,眼睛睜得大大的,隻有我能體會出這是一種負重狀態下的神態。一個最高的說話了,三人從加州過來,一人從阿拉斯加過來,他們在丹佛巧遇,已經在路上走了四個月了,我又趕緊跑進店裏取出兩瓶水,他們隻說了句謝謝四人傳著一飲而盡,又找戶外水龍頭接水,一切仍在負重之下。我先開了句玩笑,那個阿拉斯加來的長得像蒙古人,四方臉,高個子說,他是地道的印第安人。這個樣子證實了過去教科書上所寫,原來阿拉斯加與亞洲大陸是連在一起的,很多年前,亞洲蒙古人通過阿拉斯加進入美洲大陸。大個子繼續回答我的問話,他們在向北方麻省移動,一個人的母親就住在麻省邊境上。
我看他們的年齡像我兒子的年齡,不覺關心起來,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你們身上帶錢嗎,有手機嗎,我關心的是路途上如何完成手機充電,晚上怎麽住,白天怎麽吃飯。回答讓我意想不到,高個子說隻有他身上有一點點錢,這點錢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沒有手機,不同外界任何人聯係,他們在什麽位置沒有人知道。路過商店飯館時看到外麵扔著什麽就吃什麽,隨身帶著辣粉就算消毒了,也會打打短工掙點錢。我暗地在想不會向我要錢吧,如果要錢是給還是不給呢。看來大個子是領頭的,他繼續說背包裏就有帳篷,我更好奇了,問能不能把背包放下來讓我背一下,大個子答應了,費了很大勁才從身上卸下來,我從地上抓起來掂了掂,又費盡地放在背上試背了一下,簡直不敢相信有這麽重的背包。
掂著小夥子極重的背包,我已看到背包的口袋裏插著一把短刀,估計是在野外防身用的,又勾出了一段不得不寫的往事,我參軍後第二年的冬季千裏野營拉練。拉練的時間應該是一九七一年一月,正是毛澤東和林彪爭鬥白熱化的前夜,我們當時看到的是,林彪說什麽,毛澤東就否定什麽,林彪管軍隊,毛澤東就說現在軍隊走不遠拉不動打不了仗,野營拉練好。林彪事件後上任的空軍黨辦主任去世前看過不少我的回憶文章,對女兒說潘湧真是空軍的天才,我先要判斷這句話的真實性,接著要分析思考一個黨辦主任為什麽要這麽說,這位主任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如果天時人和有希望進入上將級的人物。多年來,我始終斷定,毛林是中國曆史上罕見的在太子接班人問題上的非血緣兄弟骨肉相煎慘鬥,沒有對錯榮辱之分。也許我的看法正好與這位主任內心看法合拍,林彪林立果可以直說,毛澤東毛岸英無法直說,隻有帶進棺材了。
又回到我人生起步的地方,我起步的地方如果不算空軍陝西大荔黃河灘農場就該算安徽蚌埠空四十五師了。拉練那年我快十八歲了,一直在潛心學習電子技術,政治上是個老油條,政治學習隻學文化不理政治,我已感覺出中隊主要領導不特別喜歡我,可能那時要求進步的人太多,我隻能往後排。中隊開始千裏野營拉練動員了,讓我最敏感的是中隊有幾隻步槍會讓誰背著,我暗地裏擔心不要讓我背上,一隻步槍不算子彈七斤半,自己的被子褥子鞋子加起來二十斤,多了一隻槍無意多負重很多,所以我說隻有我能體會到那幾個美國小夥子的負重表情。中隊長史慶玉報背槍人的名字了,前麵幾個人全部是各分隊表現最差的戰士,最後一個報到我,中隊長還抬頭看了我一下,不好了,我已經被排到後進戰士隊列了。那時幾個後進背槍戰士都是被戲弄的,每天行軍走六十裏地辛苦不說,野營快結束的時候,全師安排了一次實彈射擊,我這個背槍人反而要把槍交出去讓別的戰士打。寫到這裏我要對年輕人說,遇到領導不對勁的時候,不要太暴露激動,要把自己緊緊裹住,讓心眼走在機會的前麵。
那次冬季拉練是四十五師一次全師軍事行動,統一行軍路線,各建製單位分時出發,每天有規定的行軍裏數,到了宿營地,前隊人馬正好早上剛剛離去,上門板捆鋪草,嚴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師後勤部有專用卡車統一糧食菜蔬供給,各建製中隊隻需自己成立炊事班,每天早上炊事班從後勤部領來大米鹹菜在野外或農家灶房做好早飯等到大家吃完收拾利索後乘卡車到前麵一站準備午飯,當時沒有電話步話機,通訊聯係主要靠那輛卡車,來回跑幾趟就找到隊伍了。千裏野營拉練讓炊事班成了最美的工作,每天來回跑來跑去顯山露水,我隻能看,進不去,好羨慕啊,中隊長的紅人都在裏麵,張西嶺趙正理在野營結束的時候還受到特殊嘉獎,搞好人際關係多麽重要。趙正理給人一種特殊形象,一直搶著背中隊那口行軍鍋,我的一篇《背黑鍋》文章就是有感於那口行軍鍋,印象太深了。
後來張西嶺趙正理都成了我的學習模仿榜樣,這也許是我處理人生問題特殊的態度。張西嶺是北京高中老三屆,不太好模仿,他當兵兩年後就當上了機械師,不久被選送到長春二機校當教員,成了北京“老三屆”最早的成功人士。我在空軍大院見到過他當助理和副團長,最後一次見到他,他剛轉業,我倆都在美術館等汽車,他還拉我到他的滑翔學校辦公室小坐一會兒,已經不知道互相該說些什麽了。趙正理是湖南湘潭人,同我一年入伍,他剛當兵的時候自來水不會關,報紙讀不下來,可這個人太聰明了,直到如今一提起湖南湘潭我就渾身發麻,那裏可真是藏龍臥虎的地方。我看哪本書趙正理也非要看,我能背電路圖趙正理也非要背,趙正理水稻插秧插得好六行能插出六條直線,我也絕不示弱在後麵緊跟著。我們比賽過拆羅盤,中隊大隊幹部都在一旁看著,還是他拆得快,我是慌慌張張,螺釘也找不到了。那段時間競爭對我後來的人生悟性很大,必須得避開強烈的競爭,後來我學導彈學英語搞計算機開發到目前開小酒莊都是進入無人競爭之地,望前方一馬平川。非常可惜,趙正理後來染上肝炎,他退役前我在杭州見過他一次,臉腫得很大,一再問我的近況,我真不忍心告訴他。
人生的每一步我都渴望成功,為了成功我從不在乎野營拉練每天吃什麽,還是夜晚安排睡在門口給大家擋風,還是背著那隻槍走千裏,我多麽想像張西嶺一樣成為我那個年齡段最早的成功人士。這些都發生在我年輕力壯的時候,也許越這樣鍛煉身體越好,我還真看到年紀大一些的老機械師走不下來的。當年教練機中隊歸師直機關,不知為什麽這樣編製,有個老機械師,很胖,歲數很大,他同期入伍的早已當上大隊幹部了,他每天俏皮話特別多,常常把我們年輕人逗得哈哈大笑。就像看病喜歡找老醫生一樣,飛行員都愛飛他的飛機,覺得可靠安全。那次拉練他找了個木棍一直在隊伍後麵一瘸一拐地走著,傷兵形象,中央軍委不知道空軍還有這樣行軍的幹部,三四天後實在走不動了,他沒有按級請示爬上了那輛供給卡車,正好被坐吉普車巡視的周副師長看到,副師長大聲問,那是哪個中隊的,還不趕快下來,死也要死在路上。
這一幕以後要能拍成電影多好。周副師長是空軍最早的飛行員,資格可能比馬師長還要老些。
09/23/2010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