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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大家都是過客《四十六》阿慶呢?

(2010-08-27 13:59:09) 下一個

                                                                我們大家都是過客《四十六》阿慶呢?

 

阿慶呢?阿慶嫂說,在外麵跑單幫呢,他這個人不混出個人樣是不會回來的。看,中國語言多好,我想不光是阿慶嫂我們大家都會明白是在問阿慶在哪裏;再看,當年稍微有點頭腦的年輕人不甘於現狀,放著老婆不親熱,也要趁著年輕出去闖一闖;再仔細看,當年的阿慶嫂在家鄉開著茶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麵對胡司令的盤問,也許用“混”字低調回答,也許說的就是心裏話,對丈夫要求不高隻求有個“人樣”。我覺得“跑單幫,混人樣”挺和諧的,有幾十年了,《沙家浜》別的唱詞可以忘卻,唯有這句話一直在腦海裏滾來滾去。

 

我最早看到《沙家浜》京劇唱詞是在一九六四年某天的《人民日報》上,劇名是《蘆蕩火種》,文革開始後才改成《沙家浜》。《人民日報》是我的老朋友了,可以說是最早進入我記憶的一份報紙,我們家搬到北京後開始訂《人民日報》,看當天的報紙,不像在外地看的都是三天以後的。空軍大院對幹部管理非常嚴格,辦公室的報紙是不準帶回家給家屬看的,但這一條好像對紅軍幹部沒有太多的限製,因為他們的家裏專門有一間房就是辦公室。當時訂一份《人民日報》月費是六元人民幣,辦公室的報紙不能拿回家,個人訂閱又要花那麽多錢,不是每個家庭都舍得這麽做的。

 

我可不是神童,從小就會看報紙,之所以對那份《人民日報》上心是因為攢多了可以當廢品賣。每天報紙來了,我急急忙忙從公共信箱取回來,讓爸爸媽媽先看,爸爸可能在辦公室看過,在家裏很少看,媽媽是等我們上學以後每字每句認真看。家裏的東西我早就注意過,可賣的東西除了用過的作業本課本就是那份《人民日報》了。終於等到《人民日報》積攢多了,找個繩打個捆提到廢品站去賣。賣報紙這一點點事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怎麽舊報紙標價是六毛錢一斤,過秤的時候變成半斤了,回家一問媽媽人家用的是公斤,北京隻有收廢品用公斤概念。我的視野在那裏一點點擴大,先注意誰家把家屬看不到的軍隊報紙當廢品賣了,再看看什麽廢品賣錢最多,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銅的收購價最貴,是三元錢一斤。有時看到有人把家裏的舊書當廢品賣,覺得這家人太傻,我家的書全部讓我偷偷拿到公主墳舊書店打折賣掉。

 

我的智力長得比年齡快,沒過多久家裏所有紙型材料全部賣光,成了名副其實的無產階級。我幸虧是出生在抗日前期幹部家庭,要是生在一個教授家裏或古董商家裏,恐怕教授再也無法教書寫作,古董商得餓死,家裏的存書存貨全沒了。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爸爸是空軍情報部副部長,但知道父親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大牌偵聽精英是在美國研究空軍文革史以後。我像電影《秘密圖紙》一樣,一直留意帶有“情報”字樣的書本,隻發現過一本,本能地知道那本書不能賣,是空軍情報部資料室編輯的《美英空海軍現役飛機軍艦裝備手冊》,手冊上簡明列出飛機軍艦裝備情況,機載艦載人數,航程和武器,大部分都配有照片。

 

《人民日報》頭版照片都是高水平的,常常把當時著名女性拍得光彩四溢,讓母親看過以後驚歎不已,我隨著母親的驚歎開始看《人民日報》了。一九六四年春天我國開過一屆人大,《人民日報》登出一張宋慶齡步入人民大會堂的照片,當時六十歲的宋慶齡穿著深色套裝,黑色頭發向後盤著打著一個圓結,母親連說,好精神啊,好精神啊。在小酒莊裏我做過一些時差對比,現在六十歲的女人個個都是宋慶齡,可母親那個時代不行,當時的女人都是小腳,到了六十歲走路都是一拐一拐,走長路不拄拐棍就要摔倒,哪個女性還能做到上台階挺胸抬頭讓記者拍照。也在那段時間,《人民日報》登出了毛澤東和夫人江青接見外賓的照片,當時的環境下極有可能是母親第一次看到江青的照片,反複看又問父親,可真是江青,我記得照片上的江青那天穿著幾乎拖地的長裙。我寫出這段史實力在說明,在此之前中國人民大眾很少有人看到過江青的照片,更不用說知道江青曾在上海做過演員,那麽,在此之後的十餘年,江青占據了中國半壁江山。

 

後來的歲月發生了一係列奇怪的文化現象,先是《蘆蕩火種》改名成了《沙家浜》,劇中四個關鍵人物的名字沒有任何變化,人物兩正兩反,我清楚地記得六四年的《人民日報》登出了四人的圓形局部頭像,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國民黨的軍服。文革開始後,八個樣板戲成了朝氣蓬勃的群眾文化活動,全國不知有多少人因為有文藝細胞而獲得了一個常人不易得到的生存空間,八個樣板戲可以隨便排練,隨便演,隨便唱,沒有版權之爭,現代國人版權意識差,可能事出那時。我所在的空軍師以下建製單位一般首選《沙家浜》排練演出,現在想來可能是女性演員較少,基本上就是阿慶嫂一個,正反人物突出明顯,個子高演郭建光,矮胖演胡傳魁,猴瘦演刁德一。那時軍內外搜刮人才,一旦有這些特征又會唱幾句京戲,沒當兵的特招,當兵的入黨提幹。一個單位戲演得好,說明主要領導政績好,相當於現在的產值概念。

 

一個孩子剛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了《沙家浜》,正好伴隨著他度過少年進入青年,少年時可能他以為阿慶嫂就是人名,身體發育到青年才會明白阿慶嫂是阿慶的妻子,他倆是夫妻關係。那麽阿慶是誰,在哪裏,什麽是“跑單幫”,混成什麽樣才算“人樣”,多麽好的懸念啊,既讓人勵誌,又模模糊糊給出成功的概念。有幾十年了,我一直覺得“跑單幫”與“外出打工”的概念不一樣,跑單幫有很強的自主性,混跡江湖不搭夥結派,不找老板,不找靠山。每天在小酒莊裏沒事有時間仔細想,我們家還真是出阿慶的地方,一連出了好幾個。

 

我父親就是阿慶。關於我父親我已寫過很多,需要重複的是我的老父親確實生在內蒙的一個小山村,十五歲時就跑出去了,一直在外麵混人樣。到我有記憶的時候,父親還在努力學習工作著,那時的空軍大院每星期工作六天,這六天的一三五晚上要從八點到十點在辦公室加班,有事沒事都要去。老父親星期天還要搬上板凳坐在門外的涼台上看上幾個小時的馬列著作,路過的老部長們總會說一句,潘部長,學習抓得真緊啊。看到那種情況連我都不好意思,真想把父親叫回來,書哪不能看,怎麽非要在外麵坐著看。當我度過大半人生的時候,才能讀懂老爸的心裏所想,一個山村出來的孩子多麽想進步啊。我是家中長子,按常理說,父親應該對我有所交代,在他成長的道路上應該有一些恩人交代給我讓我念念不忘,當時的中央領導,當時的總參領導,當時的空軍領導,可惜啊,一個字也沒有。現在想來,老父親就是一個跑單幫的,他所在的位置就值那個位置,別人無法替代。

 

我唯一姑姑的二兒子王蘭柱也是跑單幫的,比我小一歲。同老父親一樣,王蘭柱生在那個小山村,長在那個小山村。我在極幼年六歲時曾去過那裏,發現那裏的男女孩子靈巧而不憨,我們每天在一起玩耍,非常像在軍區的幼兒園。我少年時回過那裏,見到過女孩兒遠嫁,也見到百十裏地外的窮漢帶著二十個凍餃子來串親戚的。我正在極辛苦工作的時候,偶爾聽老父親嘮叨過蘭柱,說他當兵沒好好當,幾年後複員又回到那個小山村,結婚成家,小山村呆不住,離了婚,非要跑到呼和浩特市當臨時工,不久又幹起了包工隊。以後再得到蘭柱的消息是他一點點幹大了,建樓賣房建農貿市場出租攤位,買賣可不是一點點了。現在讓我揪心的是蘭柱前妻每天以淚洗麵,見到親戚就哭個不停,我一想起阿慶嫂就想到蘭柱前妻,怎麽就不能等幾年。

 

我更是一個著名的阿慶,骨子裏存著祖先走西口的基因,一生都在跑單幫混人樣。從青年到如今換了那麽多職業行當,而且還能做到幹什麽像什麽。我的小酒莊左手的那個大皮薩店前後換過兩任老板都幹得非常不錯,每年四五百萬美元地掙。裏麵有個主管大廚從十八歲開始在那裏幹,幹到今年正好四十年他五十八歲,二十二年前換了老板對他沒有影響,他現在的工資是每星期1200美元,相當於年薪六萬美元。在美國這樣機會的社會裏,一個職業一個老板從一而終的現象很普遍,說明美國人同中國人有許多理念差別很大。我這個歲數在美國生活過幾十年的中國人如果還能看到在餐館廚房幹活,基本上人人都是故事,基本上人人都幹過老板,隻不過幹得不好或者算了算掙錢還沒有當夥計多,又回到廚房重操舊業。

 

不論在什麽社會跑單幫實際上是很危險的,因為力量太小太薄弱,經不起大風大浪。我的單幫確實又有很多不同,都是關鍵的時候有人扶一把拉一把托一把,每想到這些我都感慨萬千。我年輕的時候,受到那麽多後來的空軍上將關心關愛,這種事件發生的概率極低,軍史上恐怕很難再看到第二次。安大畢業分配的時候,據說負責分配工作的黃書記專門手寫了一封推薦信放在我的檔案裏說此人各方麵極為優秀,我分析黃書記這麽做是擔心我的英語分數不是特好,怕空軍誤解了,由此可見安大當年老師打分是多麽的嚴格。空一所所長沈為農接手後毫不猶豫給我安排了那麽多值得在曆史記錄一筆的工作,這些人生機會後來越來越少。當然沈為農也有不盡我意的地方,沒有像黃書記那樣手寫推薦信把我推薦給空軍機關和總裝部,讓我在王海喬清晨或那位少壯處長手下幹幾年,看看那個七歲進空軍大院的小潘到底是騾子是馬。不過這事不怪沈為農,誰讓後來中國出現了中關村,出現了萬潤南了呢。萬潤南是中關村的上將。

 

跑單幫最怕一落千丈,那種向下墜落的感覺不是常人能夠經受的。我在西方已生活多年,都說上帝在危難的時候能夠托住你,到如今我還沒有找到感覺。當年我最危難的時刻是南京的老金用金錢把我死死托住,讓我不再麵向絕望。關於老金我已留過許多筆墨,實際上我與老金在中關村隻是一麵之交,這種機遇也是概率極低,很多人一生都碰不到,怪不得有位老朋友說,老潘,這輩子你真行,好事都讓你碰到了。一天老金有所思地說,老潘,我這趟南京花了他個人兩萬多,公司的錢不計其數,有人算算得二十多萬,是人民幣,南京還有哪個飯館沒吃過,哪個歌廳沒有玩過。那天我在眾人麵前哭了,老金,我還是遠走高飛吧,這輩子不混出個人樣來我心不甘啊。

 

當大家閱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已履行完美國綠卡申請手續,剩下的隻是時間等待了。我去康州首府移民局谘詢的時候,小姐問我是什麽身份進入美國,我說是L身份,小姐立刻顯出驚訝熱情的表情。此刻,我又念想老金了,當年給了我一個掛名副總裁,又送我一萬美元,讓我十幾年在美國風調雨順。

 

有時又給我搞蒙了,小時候在空軍大院看到的是兄弟相煎,怎麽出了空軍大院又看到這麽多人世情,到美國後我反複問過美國人,到底一萬美元是個什麽概念。

 

最後,潘湧呢,熟悉我的朋友都會說,還在美國混呢,他混出個人樣會回來的。

                                                            08/26/2010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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