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家都是過客《二十三》白房子
我的小酒莊的馬路對麵是個家庭殯儀館,差一點就正對門,今天我用眼睛瞄了瞄,隻差五度。那年剛買下小酒莊,可能太顯山露水走漏了風聲,傳出我的房主的生命已危在旦夕,急著要賣小酒莊所在的整個二層小樓。一位中國婦女帶著老母親來看房了,也有足夠的現金。我擔心她們成為我的新房主,總不能剛離開國內的中國領導,又被美國的中國人管著。我對她們說,中國人買房哪有買正對著殯儀館的呢,風水不好,還是打別處的主意吧。
麵對殯儀館數右手邊的房子,第八個是座白房子,臨街麵兩邊分別掛著美國和波蘭國旗,掛了多少年了,隻有歲月清楚。一座民宅常年掛兩國國旗,不知在遵守何種禮儀,況且裏麵的住戶都是極普通的波蘭移民。比爾是個美國生的波蘭人,今年八十四歲了,四十年前他買下這座有一百四十年房齡的木房,旁邊還有停車位,一層三個小單居,適合單身居住,二層兩個大二居,適合家庭住。剛買房的時候,比爾在停車位旁種了幾棵櫻花樹,現在已長得十分粗壯,春天花開時滿樹掛紅,幾天後又落花繽紛。
整座樓房隻有一塊水電煤氣表,每月由比爾總付,每個住戶隻需向比爾交房租,再也沒有其它費用了,這種情況在紐黑文很少見。這座房子很特別,天花板用手就能夠得到,每個居室都沒有很好的采光,隻適合早出晚歸棲身的住客,房租相對不高,打工的人想住這樣的房子還得排隊,同比爾說好話。那座房子常年客滿,也見有耶魯訪問學者住過,應該是幾十年風調雨順,房客交租,比爾收租。
比爾一生從事建築雜活,是老老實實平日幹活周末去教會的那種人,老伴死得很早,也找過女朋友,那個女人同比爾生活了幾個月偷偷卷跑了好幾萬現金,從此再也沒見比爾找過女朋友。比爾一天到晚與這座白房子為伴,每天修修補補,秋天掃葉,冬天掃雪。人老了喜歡堆破爛,看來外國老人也是一樣,這幾年房前房後破爛越來越多,破窗戶,破木板,各種工具倚牆而擺。比爾雖然同女兒住在別的樓裏,我感覺隻是在女兒家睡個覺,自己的天地是這個白房子,白房靠街處還有一個小小的辦公室,房客交租都到那裏。比爾明顯老了,有次我關店回家,看到小辦公室門大開著,比爾坐在靠椅上仰頭睡著了,我連喊了幾聲比爾,如果再不答應,我就打911了,還好,比爾應了一聲。
麵對殯儀館再次向右數,第六個房子是一排老舊車庫,原產權數波蘭教會,很多年前被一個水管合同商買去,改造成了辦公室和倉庫,十二年前,他在低價暗暗吃下第七個房子後,打起了心裏小九九,等待比爾賣第八個白房子,然後把這六七八三座房子鏟平,蓋一排新的連體二層公寓出售。我也是一直在觀察第七個綠色的房子,怎麽一直空著,原來深層計劃在此。比爾畢竟鬥不過歲月,前幾年他已把白房子過戶在女兒名下,由女兒出麵收租聯絡住戶,但每天仍是比爾清掃修修補補。我曾問過比爾為什麽不賣掉這個房子,比爾說,這個房子是他每天的去處,有活可幹,也可在小辦公室裏處理來往單據,也可獨自欣賞電視球賽。
一座一百四十年的房子,不知多少波蘭移民在裏麵居住過,又在比爾手中平安走過四十年。但這一切自從我住進以後都在悄悄地變化著,改變著,一切都在變化的進行時中。
傳統觀念認為,腸胃不好的人不適合吃辛辣食物,各國的醫生也是這樣建議患者飲食,我沒有照此行事,來個反其道而行之,每天大量薑蒜辣椒和烈酒,雖最後的結果沒有得到根治,但一直在向好的方麵轉化。最大的問題是每天大量吃蒜以後,嘴裏身上經常帶著一股奇臭的味道,尤其是消化不好的人身上發出的這種怪味讓人更加難以忍受。我常慶幸自己有個小酒莊,那是我自己的天地,黑人對蒜臭最敏感,一嗅到這種味道,常常先叫起來。我時常來個裝傻,嘴裏不住地說,哪來的這種怪味。估計我這種情況一旦在銀行一類白領區工作,隻有要麽工作等死,要麽被老板放長假治病。
中國大陸都是水泥房,家中一旦出現空氣汙染,一般打開窗戶,怪味即可隨風而去。可美國都是木頭房,這種怪味很容易被木頭吸收,時間長了整個房間都會顯得味道不正常,這時開窗通風是無濟於事的。四年前,兒子剛到美國,我擔心父子分別已久,如今兒子又要聞父親身上發出的怪味,十分怕為這事影響父子感情,對兒子說,爸爸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換一個別人是一天都不會在這裏呆的,兒子非常通情達理,從另一個方麵我又理解了什麽是氣味相投。讓人想不到的是,這種不正常的蒜臭還會通過上下水道通過隔牆向四周發散,我又理解了沒有不透氣的牆。我曾住過一位波蘭房主的地下室,那段時間也是我吃蒜最凶的時候,每天吃六頭,每次用絞碎機打爛,倒在一個碗裏,然後端起整碗喝下。一個月後,常見到樓上的女房主沐浴後滿身香氣跑下來抱怨,說家中出現了怪味,我隻能裝傻。一年後聽說她把房子賣了,不知與蒜臭有沒有關係。
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離開了波蘭地下室我住進了波蘭白房子,不過我也是對比爾說盡了好話,比爾還特意讓女兒先到小酒莊看看,我說,放心吧,你那六百元房租我可以一年一付。我搬進的那個小單居十分溫馨,原住戶是一對波蘭夫婦,女方以打掃衛生為職業,把小單居收拾得芳香四溢一塵不染。我進住的時候,耶穌像掛在中央,兩旁擺著鮮活的花草,幾件搬不走的古董家具我花一百五十元買下。一切如意,我心裏也十分明白,不久這裏的一切都會改變。
我這人從小就喜歡扔東西,值點錢的喜歡偷偷賣掉。記得六歲時隨老父親回內蒙老家探親,到老鄉家裏作客,看見一把茶壺沒有嘴,趁人不注意提到外麵就給扔了,老父沒有辦法,賠了人家兩塊錢。到了小房也是一樣,看著不順眼的就往比爾的後院扔,一天,比爾發現廚房的大冰箱給搬到房外,說那個冰箱修修還能用,我說,我為你省點電錢,我自己正好有個小冰箱。不久,住在樓上的波蘭人奎斯發現垃圾箱裏有張耶穌像,拿到店裏問是哪個混帳東西扔的,我又裝傻,誰能幹這種事。奎斯後來把耶穌像帶回去,我看到他掛在了自家的牆上。
活著沒病該多好,每天起床穿衣吃飯睡覺,那才叫享受,我真羨慕比爾,二戰當兵,D-Day羅曼底登錄,不僅活著,還沒有什麽病。我現在知道了千難萬難治好病最難,不行,我得像比爾一樣活著,繼續吃蒜,以觀後效。不過這次我稍微改了一下方子,把蒜量減少,同時加喝波蘭96度的純酒。蒜味伴著酒味混合成另外一種奇特的味道,聞著這種混合氣沒有蒜味惡心的感覺,但實在讓人覺得不爽。有一天,樓上的奎斯跑進我的屋子,一個勁兒地吸鼻子,我知道他一定在樓上聞到怪味,到樓下來斷定來自何處。我向奎斯解釋,這裏存放著不少啤酒,極有可能是酒跑了氣發酵變質彌散的餿味,我查查看。奎斯聽說是酒,沒再說什麽,他身上酒氣加煙氣,隻是常洗澡的問題。
那段時間,老包大偉老包侄兒還在紐黑文,有時候也到我的小居室涮個火鍋。大偉怕辣不吃蒜,進了我的小居說眼睛嗆得睜不開,見到這種情況,我說,你先在外麵站會,我把前後門打開通通風。老包是蚊子都不叮的人,哪個蚊子不小心叮了老包,恐怕得醉死,老包醒來第一件事是喝白酒,渴了啤酒就是水,同我在一起多年,沒聽到過反應蒜臭。老包侄兒剛來美國,喜歡看《世界日報》,說起話來挺風趣,常說,老遠就知道老潘來了,我也常反問,怎麽蒜味走得比我人還快。
白房子裏的波蘭人都是標準酒徒,所謂標準就是一人一天的煙酒消費要在二十美元上下,一個月需六百美元,低於這個數,生活質量會大大降低。每月在每人身上創收一百美元純利正好是房租的六分之一,我上下左右已有四位,繼續保持這個數,下一步是擴大戰果。一層的一個酒徒搬走了,一位朋友想介紹一對中國夫婦進來,我說這不是明擺著斷我的糧道嗎,中國人喝酒少,要是喝也是去超市搬大箱,不會像這裏的人現買現喝,酒不過夜。比爾稍微有點不省油,一年以後提出漲二十五元房租,我軟硬兼施,意思是柿子不能撿軟的捏。還好,隻漲過一次,以後按部就班了。
都怪我不好,隻追求純利潤,忘記了質量,或者說隻注意黑色的煤炭,忘記了紅色的政治,把吸毒的簡小姐引進了白房子,從此那座白房子再也沒有安寧過。事前,比爾的女兒留了個心眼,曾問過我,簡小姐到底有沒有能力付房租,我說應該沒問題,簡小姐在附近的一個早餐店當服務生,下了班就來買酒。我也留了個心眼,對簡小姐是慢三步,眼看著樓上的奎斯衝在前麵,開始損兵折將,最後全軍覆沒。事件的起因展開高潮我已詳詳細細記錄在《不是我不懂女人心》一文裏,本想這次重寫一遍,又反複看了看老文章,自我覺得很難超越那次寫作。
我寫完那篇文章的時候,以為案子已經結束,奎斯交了大額罰款,數額應該是8500再加15000美元,簡小姐進了政府的醒酒戒毒所,那15000元法庭說明是結案罰款。奎斯以為新生活開始了,他從事建築裝修補回這些錢隻是時間問題,也常去看簡小姐,我也見到奎斯偷偷地把簡小姐帶回白房子再風光一把,奎斯一再告誡我,這事不能讓房主比爾女兒知道,法庭已判決,簡小姐不能再出現在白房子周圍1000尺範圍內。
小時候學語言背詞匯然後造句,很多詞匯是老了以後才能理解含義,這回我明白了什麽是雪上加霜了。半年以後,簡小姐出了醒酒戒毒所,這時已沒有親屬家人收留她,她又跑來找奎斯,奎斯一看大勢不好,借著回波蘭過聖誕長期躲避。開始一段時間可能戒毒效果很好,簡小姐每天偷偷地躲在奎斯的二層居室裏,夜裏偶爾鬧騰一下,白天也沒有見到她到小酒莊買酒。這時最苦的是房主比爾女兒了,連續幾個月收不到房租,後來發現簡小姐在裏麵住著,還不能往外趕,這是美國製度,一切都要通過法律進行。終於在一天夜裏,其它住戶報警說簡小姐夜裏興奮打罵,警察覺得情況屬實,把簡小姐投入監獄,比爾女兒才有機會騰空奎斯居室重新出租。
奎斯後來又回過紐黑文,住在親戚家裏,他不可能在美國長住了,簡小姐已通過律師起訴奎斯犯有強奸罪,奎斯還得繼續出庭。奎斯終於走了,他在美國辛辛苦苦十幾年,還有美國綠卡,不慎染上了簡小姐,這一切都得放棄。
比爾的女兒繼續犯錯誤,樓上新住進一對男女,開始甜言蜜語,進住後一個月不僅不繼續交房租,還起訴比爾亂堆雜物,要求政府出麵幹預。
樓下住進一個同比爾女兒一起長大的離婚男子,進住半年後借口失去工作,口說無奈不能繼續交房租。
比爾女兒沒有能力管理這些房客,沒同比爾商量把白房子賣給了那位水管合同商。
比爾難受極了,每天還來白房子,早已沒有笑容,我問他怎麽回事,他說原來同女兒說好,等他死了以後再賣房子。
新房主水管合同商也老了,仍按原計劃拆房,先暫作停車場,以後看哪個兒孫輩爭氣,完成先輩的遺願。
我得到拆房的消息最先溜走了,其實我早有新住址,隻不過一直可憐老比爾,想多陪他一段時間。
所有房客搬出的最後期限定於二零一零年三月三十一日,再往後那兩麵國旗永遠見不到了。
11/13/2009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