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家都是過客《七》
來美多年,我一直跟蹤一個美國家庭,一位單身母親撫養著一男二女。我認識他們的時候,兒子十八歲,小女兒九歲,轉眼六年過去了。我也一直想模仿費孝通《江村經濟》的筆調,寫一個《美國普通家庭的生活》係列,讓中國人看美國,眼界更加寬闊。通過這個家庭人們可以看到,美國不僅有競爭激烈的資本主義積累經濟,還有自由自在自給自足抗外界幹擾極強的田園經濟。
費孝通在中國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第一他長壽,第二是那篇寫中國農民的博士論文。中國又是個特別怪的國家,一個作者寫出一篇優秀文章後,往往能吃喝榮耀做官一輩子,實例很多。我個人分析這個大國不該出現的曆史現象,主要原因歸結為近幾十年來國內長期戰爭內亂,沒有江山代有才人出,極優人才多年斷檔。我曾問過一位來耶魯大學讀社會學博士的中國學者,那年他三十出頭,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在西方真的是那麽有名嗎?他說,是的,費孝通第一個像解剖麻雀一樣解剖了中國農村經濟。
設想中國內亂從一九七八年起百分之百地止息,七八年以後上小學的人開始接受沒有政治幹擾的完整教育。他們在八十年代完成初等教育,九十年代完成高等教育,之後出國完成博士學位和學術交流,那位耶魯社會學博士屬於這個年齡段。假設他後來成了社會學研究頂級人才,論文也是最優秀的,這時他距費孝通已經半個多世紀了。比他歲數大的人才我見過很多,普遍帶有明顯的缺陷,主要表現在雙語能力上,交談中時不時流露出曆史的遺憾。雙語學習最怕中斷或者條件太差以後再補課,像費孝通那樣的雙語大學者,我國解放前出現不少,可見當時北京上海等地的教育還很完整。類似人才我還真見過一個,安徽醫學院教授,他去英國學的基礎醫學,講起課來一口純正的倫敦音,像個英語大教授。
費孝通寫江村,因為他熟悉那個江村,回到家鄉搞調查研究,多叫幾聲大伯大嬸,很多人就會把家底告訴他。作為一個中國人想做點研究深入一個典型的美國家庭了解情況是非常難的事,總不能一開口就問人家掙多少錢,孩子們在學校學習成績怎樣。女主人嬌妮每年掙五萬美金,你也不能一聊天就問你那五萬是怎麽用做家庭一年開銷的。我所說的典型是普通的意思,普通美國父母隻撫養兒女到十八歲,到了十八歲一定要離開。她的大女兒去年高中畢業,沒有上大學,呆在家裏,嬌妮一直在鼓勵女兒走出家門。看到這種情況,中國父母一定會捏著一把冷汗,把愛女這樣趕出去,又沒有職業,很可能會流落街頭。嬌妮又是位好母親,她一直保證每個兒女都有自己單獨的寢室,她租房一定要租四居室的房子,這一筆開銷在康州地區要一千五百美元左右。
作為一個大型供酒公司的職業推銷員,嬌妮對我一直很好,也非常喜歡我,當她看出我把全部愛都給了兒子和寫作的時候,交談中仍顯出平和和大度。嬌妮接觸人很多,也一直在觀察我,終於發現我生活節儉住酒莊住地下室是為兒子積攢學費,開始對我極為敬重,原來中國父親是這樣。去年公司傳出嬌妮找到如意郎君,全家搬進了丈夫的維克多尼亞式鄉間民宅,她又把我的故事一遍又一遍講給丈夫魯賓遜聽。在今年正式婚禮結束的時候,夫婦倆送我到門外,說有一件禮物送給我,我一看是一棵小雪鬆,說他倆在路邊發現的。我兒子的英文名字叫Cedar,雪鬆的意思,此時此刻,我滿臉掛滿淚水,說,等兒子從北京回來後,讓他親手種在你們家的庭院前,我們一起看著它長大。
寫文章需要鋪墊,交朋友也要鋪墊,有那麽多美好傳情的故事做背景,與魯賓遜交往可以省去許多磨合,讓我在新的平台上直奔美國腹地,更深入地了解美國。美國有很多新發明的實用技術,像電話計算機,是繞過大學的實驗室,先進入應用環節,後進教科書。我見過一個被兒子自豪地稱為世界上第一個寫程序的人,現在也不過六十歲,他用的信用卡是黑色厚金屬型,再沒有看到第二個人用過。美國也有很多人一直像追星一樣跟蹤這些新技術,對他們來說上大學背教科書,比自己現有的知識要晚一個時辰,魯賓遜就是其中一個。
魯賓遜生長在康州北部鄉間,十六歲開始在那些鄉間維修電話線路,他對電話新技術以及後來的計算機屬於“玩酷”型,隻要能見到,自己總要琢磨嚐試一番,他今年四十六歲,現是一家谘詢公司的技術經理。同美國這些沒有大學背景“玩酷”型人物交往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十分自信,談吐不凡,話語中流露出概念完整和係統性。他把我了解美國鄉間稱為一個培訓計劃,第一課安排也特別奇特,到鄉間學習美國特有的“假蠅釣魚”(fly-fish),他說他熱愛美國鄉間是從假蠅釣魚開始的。看到這樣的安排,我又想起了費孝通,當年是費孝通的阿姐把費孝通帶到江村的,魯賓遜多麽像那位阿姐啊。
假蠅釣魚是一種仿生技術的應用,有多少年曆史了我還沒有搞清楚。使用的魚竿魚線與普通漁具一樣,隻是沒有魚漂和鉛墜,用人工做成的各種蚊蟲模樣作誘餌,固定在魚鉤的上方。美國許多鄉間湖泊地區都規定隻能使用假蠅釣魚,不得使用活物釣魚,而且不夠尺寸必須放生,可能是為了保護水質不受汙染,那些水源有的是飲用水。這些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新科目,隻有聽魯賓遜慢慢講解。
魯賓遜的時間係統性很強,約我在一個星期日的早九點到他家集合,我到的時候車上已放滿各種漁具,隻差發動引擎了。他說,我們這次走鄉間公路,要穿越十幾個小鎮,總駕駛時間為一個半小時,目的地是康州最北部與麻省交界的一條小河,那條河上至今還保留著一座帶屋頂的木橋。魯賓遜可能想考考我,過去造橋為什麽都要帶個屋頂呢,但又磨不開麵子,隻好自己先說出答案,是為了防雨,防止木橋麵腐蝕。這好像還真解開了藏在我心中多年的一個懸念,在國內西南地區我也見過類似帶屋頂有窗戶的橋,一直想不通古人造橋為什麽那樣造呢。
魯賓遜說,這裏的美國小鎮仍保持著二百多年前殖民時期的模樣,隻不過後來發展的工業現在都一個個消失了。在車上,他指著一排排長滿荒草的廠房說,二戰時期這裏是世界最著名的軸承生產中心,需要工人三班倒。這個鎮子過去居民較多,現在隻有五千人,還保留著一兩個小商店,一個小醫院,一個小法庭,還有銀行郵電局律師等服務行業。由於離高速公路較遠,很少見到外來人,我想,這不就是典型的自給自足經濟嗎,資金在一個小圈裏來回流動。我們停車走進一家魯賓遜小時候就去過仍保持原風格的家庭小餐館,裏麵顧客也全部是當地居民。魯賓遜點了一份美國人世世代代吃的標準早餐,兩杯咖啡,兩塊烤麵包,兩個單麵太陽蛋,兩根小香腸,兩片火腿腸,一小盤烤土豆,一共5.75美元。美國這種吃法早就領教過,我隻能達到半份也就是他們兒童的水平,當然要買全單啦,魯賓遜沒有太客氣,提出付小費。
除了停車吃美國鄉間早飯,我們再次在一個叫“Pond”的地方停了車。開始以為是地名,原來是個小湖,我學英文稱湖為lake,到如今才知道比湖概念上小一點帶沼澤叫pond。魯賓遜說,這個地方外界很少有人知道,今天到這裏來,目的有二:第一,練習蠅釣;第二,感受一下大地的聖美,你看,天上有飛鷹盤旋,也許還能看到美國國徽標誌的白頭鷹,遠處有梅花鹿穿出林間探望,地上有黃花白花紫花,都是上天的造化。魯賓遜從漁具裝備中選出一根魚竿,又打開胸前馬甲口袋,我一看上麵別有近百隻各種仿生蚊蠅,有大有小,他選了一隻最大的。我們走到小湖的堤壩上,讓我按時鍾兩點位置舉杆,然後揮杆到十點位置,記住,兩點,十點,再兩點,再十點,不求甩得遠,姿勢要正確,像打高爾夫。我連甩了十幾次,沒有見到魚影,魯賓遜感到有些反常。
十幾分鍾後,我們繼續向北行駛,最後到達與麻省交界的小河旁,河上立著一座帶屋頂的小橋,這個樣式的橋康州可能隻剩下一座了。魯賓遜開始顯出他的專業,打開汽車後備箱拿出一件件裝備,先讓我穿上防水襪,換上膠皮防水褲,再穿上防滑鞋,最後把金屬探器別在腰上,說我們要走到小河中央的岩石上,水麵會沒過膝蓋,他自己也換上一套。我是見水就怕的人,不過還是按照魯賓遜的要求做了,別人好心帶你蠅釣,不能不給麵子。我們各自舉杆向河邊走去,防滑鞋很好,走過泥坡,沒有打滑的感覺。見到水麵,發現水流很大,根本看不到河中的岩石,我們朝河裏走了幾步,水開始沒過膝蓋,不能再朝前了。他揮杆,我揮杆,不管遠近,還是沒有見到魚上鉤。想像中的杆落就見魚一直是天方夜譚。
按照培訓計劃,我們最後由河釣轉換成溪釣。學英文通常稱山穀中的溪流為stream,到了美國鄉間改稱為brook,我又當成了地名,裏麵的魚叫溪紅點鮭(brook trout)。美國許多丘林公路是沿溪流而築,省去了不少公路勘探費用,因此隨時停車就可蠅釣。溪釣不用下水,站在溪旁的岩石上就可看到水中的鮭魚,那裏的鮭魚最喜蚊蠅,魯賓遜說的愛鄉間從蠅釣開始可能就是指的那裏。每個蠅釣點的樹上都訂著規則金屬牌,十二吋一下放生,最多隻能帶走兩條,看來那裏魚不少。可是也真奇怪,那天不論我走到哪個釣點,在任何岩石上甩杆,始終見不到魚影。魯賓遜倒是釣到一條小鮭魚,放生了,嘴裏不斷念叨,情形極為反常,對不起這麽好的裝備。
我七歲進空軍大院,隨即做了人生第一筆投資,花了六塊錢買了根魚竿孝敬當地老大魏京生,那時六塊錢可以買好幾十斤棒子麵,我們約好以後去釣魚,但後來發現那根魚竿被擰斷成好幾節丟在樓外的垃圾箱裏。最近看到老魏寫父親的回憶錄,說他爸脾氣不好經常發火訓斥孩子,估計那件事是他老爺子幹的。
我從小到如今釣過好幾次魚,始終保持著釣不著的記錄,不過嬌妮說,他們很快會讓我打破這個記錄。
07/23/2009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