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山咖啡藍山心《三》
好酒勾魂,咖啡勾心,友情勾歲月。酒幾千年來一直在打造中國感情聯絡的主傳統,新朋與故知,可以大缽大宴,也可隻幾味蔬和果,小飲對眉山。喝好酒也能寫出好文章,李白鬥酒詩百篇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雲想衣裳花想容,那仙飄飄的。酒勾感情魂,酒勾靈感魂。最近幾年,我下恒心要治好胃病,每天清晨都要小飲幾口親自勾兌的瓊漿玉液,也是那仙飄飄的,好像一肚子陳穀子爛康後來都發酵成了佳詞美句了。
咖啡勾心是最近意外的發現。我們安大同學中當年有位上海來的許姓同學,老三屆,我們稱他許才子,他確實有大才,剛入學的時候就可以舉起一本幾乎翻爛的莎士比亞,讓同學挑出一句,他背出下一句。可惜,現實的社會沒有讓他成為莎士比亞或英語大師,反而造就了一位生物統計IT白領,為醫學做起了嫁衣裳。這點人生轉折在常人看來沒有什麽,也許還會看成可遇不可求,但對大才子來說一生卻充滿惆悵和感歎。同學們在尋找他,他也一直在潛水看我的文章,而且他所在的醫學公司離我還不遠。他特別上海小資小情,情也可深深埋在心穀,這回聞到《咖啡》文冒出的陣陣濃香,實在忍不住了,千言萬語終於爆發出來。
先發出一篇去年寫給大謙同學的長信,原文是娓娓英文,可能覺得還不太過癮,最近用微軟翻成中文,又做了精心的修改,多處提到咖啡,不過這時的咖啡濃香是通過談談的文字一陣陣地散發出來:
“大謙,這會兒我正坐在一個名為 Barns& Nobel 的書店裏,緊靠著寬敞的大玻璃窗口,俯視著窗外一條安靜多雪的林中溪流。這裏是美國新澤西州的一個小鎮,距離紐約市大約20英裏。用我妻子的話說,我再一次開始流亡。我不斷地對自己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獨立承接醫藥研究公司的研究項目。原來總想撤下來輕鬆一下,但又抵擋不住利欲熏心,一次又一次被拽回到乏味的工作中。”
信的開頭,許才子提到的Barns& Nobel 書店是全美最大的圖書連鎖店,星巴克咖啡一般都設在書店的進口處。我也算半個讀書人,書店是我從小到如今最愛去的地方,新書帶著油墨香,舊書則散發著黴氣,這些也許是千百年來讀書人最愛聞的味道。美國人把咖啡店開在書店裏,讓咖啡味蓋住油墨味和黴氣,自然淨化了室內空氣,可稱世界一絕。許才子同萬萬千千八十年代到美國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樣,都經曆了一段不尋常的生活,在餐館打過工,掙出學費讀一個可以找到工作的學位。靠著這個學位,拿到一份乏味的工作,為了工作,又一次次搬家,半生走下來,心中越來越充滿無奈。坐在書店裏,觀賞著琳琅滿目的書籍,仿佛看到了書上作者的笑臉,儼然他們在說,當年不如你,都有人看我們的書了,許才子,這些年你在幹什麽呢。心中的蒼涼,一種衣食無憂的蒼涼感,不時地將許才子的頭引向窗外的林中小溪。許才子產生了幻覺,想起了同學,想起了大學的歲月。
我個人猜測,許才子坐在星巴克靠窗戶座椅上的時候,手中應該有一台電腦。泡星巴克抱電腦是我一直想做又不敢為的事。許才子一張又一張地看著大謙寄給他的老同學照片,那些熟悉的麵孔和不太熟悉的表情勾起了濃濃情思,諸多回憶,對世事的變遷感歎不已。作為IT專家,許才子輕鬆地把這些照片匯編成冊,內心裏立刻有一種無名的衝動,真想拍拍大家的肩膀,緊緊擁抱每個人,好像隻有這樣才可填補過去和現在之間的空隙和內心惆悵:
“當我將視線從照片移向窗外,似乎感覺到了莫錦國正在瞅著我,問我是否還記得安大暑假期間去他家作客時的情景。我們倆坐在他家上海弄堂房子曬台的蔭涼處,扇著芭蕉扇,喝著大麥茶,數小時不斷閑話同學中的人和事。我又想起了宋中衛,圓圓的臉,孩童般的微笑,喜歡從背後拍著我的肩膀,喊我一聲老許。胡移風,向來顯得嬌弱而感情化,為什麽現在看來如此堅強沉著,看著照片覺得長高了一些。柳傑瑛,麵帶著三十年前一樣的甜蜜微笑,不見老,記得她曾幫我去催出國護照。大約八年前,我到《上海中國日報社》見到過王寧軍卻沒有見到劉紅。現在想不起來我們午餐時說過什麽,隻記得當時一聽說劉紅當上了英文報社副總編,立刻心中暗暗嫉妒不已···。”
“咖啡好了,星巴克的服務小姐喚我去櫃台取點的MOCHA。她粗糙的聲音與書店的氣氛顯得十分不和諧,把我本來不安的心攪得更煩了。我平常討厭咖啡,但又喜歡這裏的寧靜和那個靠著窗戶能看到林中小溪的沙發。”
許才子提到的MOCHA是近年咖啡大家族中出現的新品種,一杯售價是普通咖啡的兩倍,雖然有點貴,但銷售量在不斷上升,迎合一類咖啡士的特種癖好。我觀察MOCHA基本組成仍是咖啡和奶, 或巧克力奶,隻不過用了新的手段給傳統的一杯咖啡帶來了分離美和形象美。製作MOCHA前,服務小姐先要問客人用什麽奶,是普通鮮奶,煉乳,還是脫脂奶? 然後用一隻鐵管置入奶中不斷吹氣,將奶打成泡沫狀,再製作一小杯espresso濃咖啡倒入奶的中央,雪白的奶上點出棕色花心,好像一塊圓形奶油甜點中間點綴著巧克力一樣。客人喝的時候,嘴先接觸奶再接觸咖啡,有一種先甘後苦的感覺。星巴克不是服務到桌的,許才子取回MOCHA,咖啡又勾出咖啡的往事,繼續寫道:
“大謙,我想到您把我帶到您的上海辦公室附近一個體育俱樂部喝咖啡時發生的一件事。當時那位服務小姐不小心把大半杯咖啡潑在你嶄新的西服上,您好像一點也不在意,這一晃差不多又是八年了。我們倆都長時間在安徽農村插過隊,話題總是圍繞著那段和貧下中農在一起的歲月,也商量著有一天重返安徽鄉下。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夢,一個既遠又近的夢,一個可以一觸即成又唯恐破滅的夢,那裏有我們的青春啊。”
“我又想起,當時我們雖一起坐著喝咖啡,看來閑情逸致,心裏總有一成不安定的,求變而又懼變的感覺(或許所有我們這些安大老同學都離不開這種感覺),它伴隨著我們消消停停,直到我們老了才會更多注意文明生活的意義,較少關心物質上的成功。”
紐約新唐人街法拉盛主街中部有一家廣東人開的茶室,奶茶一美元一杯,也賣咖啡,那裏後來變成上海人聚會聊天的地方。我離開空軍大院走進社會以後,遇到不少精明的上海人,很多成了我人生的老師,模仿的對象,從他們身上每人獲取一點精明,集腋成裘,智慧是用不完的。我發現了那個茶室,每次到法拉盛,都要到那裏小坐一會兒,佯裝喝咖啡,聽聽在美國的上海人如今聊什麽,可惜,還是聽不懂上海話。這回是我慌中出錯,將一杯滾燙的咖啡倒扣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還好一次性咖啡杯上有塑料蓋,隻撒了一半,身上也隻濺了一點。廣東服務員還不錯,隻呀呀說了幾句廣東話,取來拖把幾下拖了個幹淨,我掏出一元作小費,服務員也說不用了。
憑想象做一些簡單推測,中國最早接觸到咖啡的應該是上海人。我翻看舊上海十裏洋場小說的時候,最吸引我的情節是坐在南京路或淮海路咖啡店裏白領麗人的神態和穿著,那時加的糖是方砂糖。是不是那些骨子裏浸透著西方文化的上海人把招待客人喝咖啡作為一種高雅的禮儀呢?宋中衛同許才子喝過一次咖啡,留下了精彩的描述,就算友情勾歲月吧:
“最後一次見到老許是在一九八五年或者八六年,不是春天就是秋天,反正不冷。如何聯係上的已經記不清了,隱隱約約記得是在淮海路上邂逅相遇。我們到淮海路上的一個酒家坐了一會兒,好像喝了杯像爛泥漿一樣的咖啡。老許告訴我,他要獨自一人去美國了。看得出他當時又激動,又有些惆悵,正像他在給大謙信中所說的那樣‘···心裏總有一成不安的,求變而又懼變的感覺’。後來,他建議我去他家吃晚飯,我沒說吃還是不吃,也沒有謙讓就跟著去了,因為他要走了,算是告別吧。
他家離移風家不遠,好像就在鄒韜奮的故居內。一路上我們還是話不多,老許還是顯得心不在焉。進了鄒韜奮的故居後,我跟著他上了一幢舊樓,上海人叫洋房,樓梯是木板的,擦得很亮,可以想象出從前那種氣宇軒昂大戶人家的派頭。看到他家好幾個人都有要離開的神態,家中狼藉,像在整裝待發,我沒好意思逗留太久。老許對我說:這幢房子以後不屬於他們的了,語氣甚為悲傷。我在野戰軍軍營裏長大,父母一輩子都在搬家,對房屋資產沒有太多的概念,因而也沒有說出安慰的詞句,就匆匆與老許告別了,當時太年輕,哪裏會想二十多年後發生的事?”
中衛也有所感歎,當時太年輕,沒有體會出許才子的高雅之情,把那杯濃濃的咖啡看成了一杯“爛泥漿”。想起與許才子在安大校園相遇的那些往事,我更是感歎不已,我把許才子當成隻知“雲想衣裳花想容”從上海十裏洋場走出的資產階級少爺了,格格不入,也不願接近。直到開課後一兩個星期後才恍然大悟,許才子因英語水平太高,從我們七八級跳到七七級。
上個星期我突然接到許才子從新澤西州打來的電話,近三十年的內疚之心頃刻變成了淚水:許大哥,真的要先說一聲對不起,當年我太年輕,又高傲自負。世界上的事真是無獨有偶,幾天後突然走紅歌星蘇姍也唱出: Then I was young and unafraid···。我說,許大哥啊,你後來不該跳級,我們擠著一塊競爭多好,你這一走,我英語學習失掉一位老師,人生奮鬥失去了一個目標。許才子說,老潘,我也有千言萬語。我們相約,兩個星期後在紐約唐人街見麵,大家一起一吐衷腸。
就在我每天夢裏都想著要與許才子會麵的時候,如蘇姍所唱:And still I dream he’ll come to me,突然又接到許才子電話:老潘,我們沒有機會見麵了,公司臨時取消合同,第二天一早就要飛回芝加哥。真實的情況是這樣嗎,蘇姍唱的歌是“歌都唱過,酒都嚐過”,我們可是歌未唱,酒未嚐,許才子又給了我一個夢。一個夢,一個既遠又近的夢,一個可以一觸即成又唯恐破滅的夢,一個看不出結局的夢。又輪到我想入非非了。
04/23/2009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