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空軍大院《四》
天上,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人間,五裏一短亭,十裏一長亭,說的是距離。對人生的旅途來說,除了距離,還有空間,換句話說,還有歲月。混亂的文革後期,在母親的引導下我自學英語,後來打造了一個八十年代整整十年的人生活動舞台。那十年,我特別知足,回首往事的時候總是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
不知為什麽,回首這些往事總會帶著一種獨特的情感,這種情感有點像有奶就是娘。就是這樣一個人類生存延續的簡單道理很多人到死也整不明白,我還好,落差的歲月讓我活個明明白白,整個明明白白。也許是人心善良的一麵,我對嬰兒時給我奶吃,大一點給我飯吃,再往後給我書讀,給我機會給我工作,處於困境時拉我一把的人總是念念不忘。有人會說,這樣回憶曆史會有失公正,容易以偏概全,我說這樣寫才有血有肉,曆史不僅是事件的描述,更主要的是人性的描述,寫出人性的善與惡,後代人才好以史為鑒。換個位置說,當年處高的人本來能給處低的人一口奶,或者一粥一飯,但沒有揚善,現在又要求我這個當年處低的人寫善,說真的,太難為我了,實在無法下筆。
不要小看這一口奶一粥一飯,除了父母外對誰都是攔路虎。我對空軍一位將領的孩子說過,當年你爸那麽高的位子,怎麽也不幫我一把,對他爸來說也就是一個電話,一個條子的事。幫我一把的不是別人,是當部長的王海,王海還專門跑了一趟杭州。現在回憶這段往事,我想感到自豪的不是別人,而是王海的後代。《天涯》最近有人留言,代王小海向大家問好,我猜這人有可能是王海的後代,作為晚輩,誰都想看到有人讚揚自己的父親。
十一年前,我剛到美國紐黑文的時候,不能說是一貧如洗,但可稱得上是落魄草民。我沒有留心吃了開超市兼餐館的福建巨富丘老板的一個包子,他大發無名火,老板娘也是十年不同我打一聲招呼。這時出來同我交朋友的是他的殺魚夥計老包,從那時起,老包每周必給我安排一頓可口飯菜,讓我免去孤獨之苦。有時也真是山不轉水轉,如今,丘老板因美國經濟危機旋入極度投資險境,他一生的辛勞有可能蕩然無存,我卻風光發達起來。丘老板餐館的生意先是清淡後是門可羅雀,我開始了力所能及的“Bailout”,成了吃飯次數最多的客人。每次去,擺擺手,兩個最貴的菜,吃幾口,算帳打個包,留下五美金小費。老板娘終於說話了,老潘,你每次來就像回家一樣。
現代人記錄曆史,除了文字還有照片,大陸普通幹部家庭很長時間是沒有相機的,要想留下一點曆史的印記隻有去照相館。萬維網上有個叫問招可愛的網友回憶自己正直的父親,一九四六年參軍,五五授銜時為中尉,總參偵聽部門業務尖子,文革時帶著四個孩子回到家鄉山西當了農民,老五生在土窯裏,父親最後留下來的是幾座冬暖夏涼的窯洞和幾張在縣城照相館照的全家福。
我家的情況要好得多,在武漢趙家條的時候有一個蘇聯愛好牌120相機,買時價格72元,記錄了我家五十年代的生活。在空軍大院上小學的時候,我沒事最喜歡撥弄那架相機,還讓張小春把家裏135膠卷偷出來裝上試著照相。一天我心血來潮把那架相機帶到王府井信托部當掉,工作人員當場給了我32元。六十年代,一個小孩帶著相機到委托部賣在北京可不是一件小事,從上到下最後追查到母親那裏,這時母親才恍然大悟。後來的歲月,我除文革串聯時短暫擁有過相機外,其它時間不論何地都以去照相館照相為主,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這次出訪德國才改變。
德國是光學儀器的故鄉,該國早年產的120蔡司和135萊卡一直是中國專業攝影記者首選機型。從兒時起我隻有趴在王府井委托行相機櫃台上觀看的份,我暗暗決定一定要利用這次機會買一架高級相機,了卻多年的心願。如果還有可能買一架高倍望遠鏡,以後看足球賽再也不用擔心票不好看不清了。我向沈所長提議,利用會議開始前的一兩天時間,用自己的零用錢買一架高級相機,好為大會照相留下曆史鏡頭,出國時我帶了一架所裏的相機,實在不專業,所長很快同意了。
八十年代的德國大街上有很多光學儀器商店,望遠鏡新舊相機琳琅滿目,不小心還真容易看花眼。我先觀看萊卡蔡司價格,除了見到萊卡一架新機外其它全是二手貨,說明德國光學工業已經衰敗,價格都在一千馬克以上。取而代之的包括望遠鏡在內幾乎全部是日本產品,問題是我隻有五百馬克零用錢,這點錢買個大鏡頭單反相機是遠遠不夠的,看來隻有買二手貨了。我看上一架1.4鏡頭的美能達,機體很新,不像用過,隻是型號老點。我打開相機,十分專業地觀察鏡頭玻璃,看看有沒有氣泡和磨損,思考一夜後,最後斷定買這架,一共四百五十馬克,出境時還可退稅二十馬克,剩下的錢買了一架八倍理光望遠鏡。我為老同誌在風景秀麗的萊茵河畔試照了一卷,衝洗出來後十分逼真清晰,海鷗相機是達不到這個水平的。我還走進過一家珠寶店問有沒有200馬克的勞力士,差點讓老板給趕出來。
這三位老同誌雖沒有到過德國,但非常熟悉德國的經濟文化和曆史,特別是二次大戰當時德國的情形。沈所長說我們開會的地方是德國著名的魯爾工業區,二戰時是一片廢墟。看到今日德國那麽漂亮,再想想國內的仍舊滿目瘡痍,雖然嘴上沒有表示什麽,但我可以感覺出他們內心裏是多麽感慨。我長這麽大了,這次是第一次觸摸到空軍知識分子型幹部的脈搏。
開始接觸德國人了,很多事又讓老同誌感慨。這次德國會議分為學術交流和設備展覽兩部分,負責學術交流隻有大會主席和秘書二人,展覽部分承包給專業展覽公司,由專業人員來具體組織展覽事宜,換句話說,整個歐洲飛機維修工程組織隻有兩人,包括發邀請信和收集論文,我們報到的時候論文合訂本已經印好。大會秘書看到我們來自第三世界中國,免去了每人300馬克的報名費。會議定於星期三上午九點半開始,我們怕遲到,於早上八點半趕到會場,進去一看空無一人,以為找錯地方,出去打聽一圈後再返回原地,發現整個會議大廳幾乎坐滿,代表們都在靜靜地等著主席宣布會議開始。最令老同誌驚訝的是,歐洲會議主席台上隻坐主席一人,國內則分一排兩排,還有三排的,少了誰都會留下遺憾。
雖然我現在的生活又回歸到清粥菜蔬的時代,還是要簡單談談對西方飲食的感受。歐洲不論大小旅館都有早餐供應,費用包括在住宿費裏,作為初到西方的客人,最先接觸的飲食應該算是早餐了。那次我第一次見到大塊冷切火腿,帶麥粒的麵包,煮得半生不熟的雞蛋,不帶糖的鮮桔汁,小盒包裝的果醬和黃油,冰涼的牛奶,現煮的咖啡,怎麽樣樣都差一百八十度。我觀察一起就餐的老同誌,他們不像我見過的國內幹部喜歡大聲評論說三道四,他們是每樣都吃,把感覺藏在心裏。
我們參加的飛機維修會議是國際航空界重要的聚會,當時處在歐洲鼎盛時期,到會的全部是各大航空公司關鍵人物,老板既參展也提交論文,展覽十分鋪張豪華。會議第一天屬於初次見麵熱身階段,我們也開始了走馬觀花,散發我的那張小紙片,到了晚間,一個個重大項目正式出台。參觀結束的時候,在展覽大廳的出口處,我們被一群說著漂亮英語的德國人圍住,大會女秘書拿出兩張請貼,說請我和劉雲參加會議晚宴。我開始感到驚訝,一想又理所當然,我和劉雲的名字在論文上。我對沈所長和謝燕生說,你們倆個先回旅館,晚上就不要出去吃飯,泡點方便麵就行了。
我猜那些西裝筆挺的德國人是職業公關,先問我們有沒有車,我說沒有,接著呼叫,隨後招呼我們上了一輛豪華出租車,去了萊茵河上一家著名的船上餐廳。整個餐廳不大,能容納二十多人,服務小姐全部是短發,客人是各航空公司的老板,我和劉雲到的時候,老板們已經在裏麵喝酒聊天,主菜是德國人常吃的火腿自助餐。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火腿,抓起一個餐盤,用公用刀割下一大塊,找到一個座位坐下。沒有留意其他客人,隻顧自己欣賞火腿了,我用餐刀先割成小塊,然後用餐刀一挑,一塊塊用餐刀往嘴裏送。我的獨特吃法引起全船客人注意,像這種用餐刀代替叉子的吃法可能大老板們是頭一次見到,但又不好取笑或明言提醒,隻有一個小夥子,看來也屬於公關類型,輕聲對我說,餐刀千萬不要往嘴裏放。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連忙解釋,中國剛打開大門,第一次吃西餐。接著,我們直入主題,老板們也圍了過來。
那段時間,各大公司都急於首先敲開中國大門,先入為主占領航線和市場。我再三向各位老板解釋,我們是受官方政府委托,代表民用和軍用航空維修界,來德國宣讀論文和技術考察,但沒有定點項目,我們回去後會向政府有關部門提供專業研究報告。當時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把南苑機場改造成國際飛機修理中心,把各國的大型飛機保養維修引向中國,引到南苑機場,同時解決空軍大量機務人員退役出路問題。這時我溜了一眼坐在旁邊一言不發的劉雲,他一個勁地抽悶煙,一會兒走近我說:小潘,咱們得趕快回去,不能讓所長和老謝在家裏等急了。我心裏一直也在打鼓,搞不好今晚要出大事了。
果然不出所料,沈所長和老謝一直在房間等著,連上衣也沒有脫。看到這架勢,我想完了,所長說現在召開臨時緊急黨小組會。所長首先發言,先是一通官話,總結前期工作,接著說,個別同誌最近一兩天表現不好,如果這樣表現下去,以後再也不能擔任像出國一類重要工作了。這時我才想起母親的提醒:陪同領導出國,一定要把自己擺在仆人的位置上。所長有這樣的看法關係到今後的前途,唯一能做的隻有將功補過了。
有時舊浪未平,新浪又起。第二天我們剛到展覽大廳,公關經理又跑來找我,說請來了德國電視台,青年廣播電台的記者要對我單獨進行錄像錄音采訪,說我是整個會議最年青的代表,讓德國青年聽聽我的聲音,我立刻請示所長,所長說婉言謝絕。我還真是命好,總有好事讓老同誌高興。
各航空公司代表開始正式向我們發出邀請。意大利航空公司和荷蘭航空公司提出順道訪問意大利和荷蘭,費用由對方全包,法國航空公司提出派專機周末到巴黎遊覽一圈,德國漢莎航空公司提出安排一周在德國各地訪問,總費用由漢莎支付,小公司穿插接待。我同所長再三權衡後覺得漢莎公司方案最好,不用請示國內就可實施。所長終於露出笑容,開始讚揚我的公關能力。
再有一天就該輪到劉雲大會發言了,突然,一向耍大牌的劉雲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恐懼。他開始懷疑論文內容,翻譯質量,他的英文表達能力,甚至覺得我請畫師手畫的幻燈片質量太差蹬不上台麵。起因是劉雲見到了兩個大學同學,他們分別是香港和英國兩大航空公司維修工程部的總經理,我想是落差的歲月讓劉雲產生了錯覺。空軍剛成立的時候,那麽多名牌大學畢業生到工程部工作,五五受銜時給個少尉或者中尉,後來好的混上個助理,在工程部係統長期呆下去,接著是文革五七幹校,我到一所的時候,劉雲謝燕生不僅沒有自己的住房,連個稱呼也沒有,讓我一天到晚老劉老謝叫著,我還有人稱我潘翻譯潘經理呢。
老道的沈所長決定再次召開緊急黨小組會議,他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很難用行政命令穩住劉雲的情緒,他暗示謝燕生先講幾句,但這時的謝燕生也不知該說什麽,我倒是暗暗打算利用劉雲的膽怯再次風光一把。沈所長突然問我:小潘,你看這個問題怎麽辦。
我深思片刻,先斷定沈所長沒有把牌交給我打的意思,接著再回憶這兩天同外方接觸的感覺,覺得航空維修界的外國同行沒有覺得我遞出的小紙片太薄,也沒有覺得用餐刀代替叉子吃火腿不和禮儀,反而覺得很親切,給出高規格的接待標準,說明外方觀察的是內涵,是氣質,尋找的是期望。我對沈所長說,戰時最忌臨陣換將,我們在國內已經做了很長時間準備,現在在國外一切按國內準備的辦。老劉不放心,我們明天可以早點到會場,我在後麵打幻燈,老劉上台試講。所長看了看一直低頭抽煙的老劉,隻說了聲:按小潘的意見辦。
還有一種可能,當年的劉雲是先拿一下糖,來個先曲後伸,這些高級套路隻有經過空軍機關千錘百煉才能悟到。個子高高的劉雲在試講的時候已顯出大牌風度,劉雲也沒有想到那些手繪的幻燈片用歐洲專業幻燈機一照極具特色。下午三點鍾,大會主席向代表宣布:今天我們請來了一位東方的客人,中國飛機維修之光隨後就要照在歐洲的講台上。我在放映室裏,先目送劉雲上台,接著打出《飛機維修在中國》英文字幕。
劉雲先照本宣科:中國同歐洲其它國家一樣都在戰爭的廢墟上重建自己的祖國,都在發展自己的航空事業,都在努力建立一套符合自己國家國情的航空工程維修體係。接著,劉雲離開稿紙,舉起激光指揮棒,在幻燈片的引導下,介紹我國特有的三級飛機維修保養製度,維修機務人員三級培訓製度和工程管理部門的三級維修管理製度。這些製度保證了中國的飛行安全,中國可以向世界自豪地說,中國保持著全世界最低的人為機械事故率。這時整個會議大廳除了劉雲的語音外再能聽到的是代表們翻紙的聲音。
最後劉雲眼裏出現淚水,話音開始顫抖了:我在大學裏學的是飛機機械維修,英文授課,畢業後近四十年沒有機會講英文。沒想到有生之年又有機會講起英文,能在這裏見到大學同學,世界同行。英文講不好,謝謝大家。這時我看到全場起立,用掌聲回報,然後代表們一個一個走出自己的座位,在主席台出口處排成了長龍,依次同走下台的劉雲握手簽名交換名片。我用剛買的那架高級相機拍下了一個個曆史鏡頭。
劉雲的簽名交換名片足足延續了四十分鍾,這時我看到沈所長和謝燕生在自己的座位一直靜靜地坐著,望著遠處忙碌的劉雲。可惜啊,沈所長不會講英文,要不然這曆史的鏡頭留給他該多好。
01/08/2009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