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縱即逝的人生轉折點
每天在網上遊弋,既遇故知,又覓新友,最近我遇到了加州的劉先生,我們倆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劉先生今年六十七歲,小兒子調皮得還需要喂飯,我說,實際情況要真是如此,那應該算是我遇到的又一個奇人了。
劉先生一九四一年出生在上海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早年留學過美國。令人想不到的是,父親曾經掩護過上海地下黨。劉先生小時候還記得上街為地下黨買過香煙,不過劉先生那時自己不知道,是父親後來告訴他的。全國解放以後,父親帶領全家來到後來是重工業城市的沈陽,當時沈陽百廢待興,一張張嶄新城市規劃的藍圖從父親手中繪出。劉先生清楚地記得,他上的小學是沈陽育才小學,高崗的夫人是該校第一任校長。
一九五八年,十七歲的劉先生考上了大學,從這段年齡段看,劉先生的少年比我順,因為我上大學已經二十五歲了。大學畢業後,劉先生分配到西安一個研究所當技術員。熟悉中共黨史的人都知道,那段歲月產生的眾多的聰明才子後來的命運都不會太好,因為那時管理知識分子的幹部多為工農幹部,在多數工農幹部的眼中,知識分子隻能是按毛澤東的教導接受改造,不聽話,一定會有小鞋等著。
我小時候口吃很厲害,也許正是這點救了我。文革時每次遇到政治學習,都要先寫在紙上反複準備,然後才能結結巴巴念出來。相反,許多信口開河想了就講的人被抓了典型,輕的政治運動後期做個檢查,嚴重的要查祖宗三代從嚴處理了。文革初,二十多歲的劉先生遭到滅頂之災,他說毛澤東思想怎麽能活學活用呢,被研究所扣上反林彪的帽子,不僅被投入監獄,後來還上了死刑犯名單。幸虧軍宣隊進駐了研究所,劉先生才免去一死,從這點上看,文革時,軍隊“三支兩軍”還是起到一定的曆史作用。林彪事件以後,劉先生得到寬大釋放,不過在毛澤東的“毛”字上打“X”問題上還留著一個曆史尾巴。
劉先生說他也是七八級,上的是科大研究生,我說要是這樣,我們當年是同飲包河水,每到周末是長江路上抬頭不見低頭見。劉先生說,科大研究生院當年在北京,由中科院統一管理,那年一共招了八百人,戶口直接從外地遷入北京。劉先生也屬於考上了單位扣著錄取通知書不發的那類人,幸虧劉先生知道自己考得好,耍了個小聰明,借口出差找到北京研究生招生辦。招生辦負責人說,已經開學兩個月了,通知也早下發了,立刻回去到北京報到上課,劉先生這才如夢初醒。據說,原單位後來還派出兩位政工幹部追到北京,堅持要把劉先生帶回去繼續交代毛字上打“X”問題,不過他們不知道,當時北京的政治風向已經大變了。
我在《激情未必都會燃燒》一文中動情地描寫過一位北京大姐,動蕩的歲月裏一直鼓舞著她的是那首蘇聯歌曲,劉先生說,那首蘇聯歌他太熟了,這次他看著看著,不禁老淚縱橫,有時候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同那位北京大姐一樣,經過歲月的蹉跎,後來都會有好命,一九八零年,劉先生獲全額獎學金赴美讀博士,恐怕他應該是大陸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到美國的留學生。
有時候人生很奇妙,可以說劉先生一生與軍隊無緣,也許是那個成也林彪敗也林彪使他成了軍史研究的愛好者,現在家裏存放著在美國能夠買到的所有中共軍史資料。為了研究林彪座機墜毀之謎,劉先生還專門去了趟英國,買回了全套英國三叉戟飛行資料。林彪問題研究一直是個熱門題目,像劉先生這麽癡情的人,我還真沒有見過。中共軍史中最使劉先生感興趣的是東北戰爭,朝鮮戰爭,文革中的軍隊和林彪事件,說也奇怪,這些軍史中的重大事件都與林彪有不可分割的聯係。
與眾多軍史愛好者研究者不同的是,我研究軍史看具體資料很少,對某個具體戰役從來不關心,而是仔細觀察和思考某個人物或者集團的曆史轉折點,我覺得找到了轉折點好像就找到解釋這段曆史的鑰匙。能得到這樣的靈感,一是我自幼在軍隊首腦機關裏長大,接觸到的幾乎都是軍隊智慧型人物,耳濡目染,聽得多了,見得多了,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獨立看問題分析事物的方法,二是自己的親身經曆。
人一生走下來,再回過頭看看,會發現都有一到兩個稍縱即逝特別重要的轉折點,前麵說到的北京大姐和劉先生都是在我國改革開放剛開始的時候不顧超齡的現實堅決到美國留學,現在都成了量級專家,如果稍微猶豫不決一下,恐怕現在的命運會大不一樣了。而更多的同時代人一致認為改變大家曆史命運的是七七年七八年那兩屆全國高考。現在看到這些幸運兒在各個行業龍騰虎躍倒海翻江,我想最痛心疾首的不會是那些沒有考上的人而是那些當年猶豫不決沒有參與的人。
作為軍隊的幸運兒,我有幸參加了,這是一件難得的好事,關鍵是有了作弊的念頭。現在的年青人可能想像不出當年考場的情況,第一天考試,教室裏考生坐的滿滿的,到了第二天一個教室一般隻剩下三五個人,監考的老師也在教室外聊起了大天。考地理的時候,我偷偷地把複習提綱藏在身上,有些考題答不上來,當時就想打開複習提綱看,後來一轉念,覺得到廁所看更保險一點。沒想到我正在廁所翻資料的時候,突然闖進監考老師派來的小男孩。這時我已感到大勢不妙,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舉手報告老師交卷,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試想,那天我猶豫不決或往考卷上再寫一個字,後半生就要改寫了。
對我個人來說,第二個曆史性的關鍵點是在美國生病。我吃生魚片不幸感染上螺旋杆菌,這種菌是造成人體潰瘍的重要元凶,是否致癌還沒有定論。過去無法治療,多采用手術延緩病情,現在多用三聯抗菌素,不少人能好,但還有一些人怎麽吃藥也不好。我服過多種藥物後,發現潰瘍還在擴散,深知大難臨頭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領袖毛澤東的吃辣椒,一反常人不吃刺激食物的建議,開始大量吃薑蒜辣椒喝高度酒,總算控製住了病情。再回過頭看看魯迅朱自清劉湘湯恩伯,還有近期跳樓自殺的餘虹,都是五十歲得這種病去世的。
有了這些難得的文化背景底蘊,再翻開中國曆史畫卷,研究一下中國近代的敗將,會發現這些叱吒風雲的曆史人物在成為敗將之前,都有稍縱即逝的曆史轉折點,要麽自己猶豫不決,要麽根本沒有看到,留下了曆史的遺憾。蔣介石和林彪都是近代著名的敗將,而且都敗在毛澤東的手下,林彪的命運更奇特些,是先勝後敗。
美國是個研究曆史了解曆史的好地方,最重要的是能接觸到各類人物。我開小酒荘,有時可以碰到當年從大陸撤退到台灣的國民黨老兵,我們沒事兒喜歡聊聊當年國民黨失敗的原因。這些老兵認為國民黨失敗是從東北戰爭開始的。現在大家才明白,當時共產黨毛澤東的意圖是搶占東北,派出精銳部隊和幾乎全部的中央局領導在東北與國民黨部隊決一死戰。毛澤東和蔣介石都派出自己的戰將林彪和陳誠。這些老兵們說蔣介石派出陳誠是個曆史性錯誤,應該派張學良到東北,一是張學良回到自己的老家名正言順,二是共產黨有恩於張學良無法找到任何借口在東北立刻展開決戰,即使後來會打,但贏得了寶貴的調兵時間。
這些老兵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換句話說,給我們提供了解讀和研究東北戰爭的新意,帶來了海峽對岸對東北戰爭的看法。蔣介石開始壞事是壞在張學良身上,後來該用到張學良走棋的時候又沒能看到這步好棋,錯過曆史良機,再後來一敗二敗三敗,最終失掉大陸江山,不知蔣介石到死的時候是否能把這件事看明白。
如果說曆史還給了蔣介石二十多年的反省思考時間,對於林彪幾乎就沒有時間反省思考了,林彪自己最後也走得迷迷糊糊。文革時林彪取信於毛頓時又失信於毛,現在研究這個問題的文章可以說是汗牛充棟。那麽,毛林關係惡化的起點究竟在哪呢?如果說是林彪的“一號通令”,我想隻是說出了問題的一半。
在沒有任何中央軍委領導簽名同意下發部隊的“林彪一號通令”可以說是黃永勝閻仲川的嚴重工作失職。黃永勝閻仲川一直在軍區工作,幾乎沒有軍隊首腦機關工作經驗。閻仲川是抗日幹部,五五授銜時是上校,由黃永勝帶到總參任副總參謀長。當時我父親無意說出,閻仲川是黃永勝帶到北京的。。
嚴格上講,當時的總參謀部是軍委的最高軍事辦事機構,負責各軍兵種間的協調“上情下答”和“下情上答”,與它平級的還有總政和總後。在這種背景下,黃永勝閻仲川擅自下發“林彪一號通令”無疑是亂了建軍以來機關辦事章程,我想當時在場的老機關幹部可能見到此事也不敢說什麽。因為一位是廣州來的總長,一位是帶來的副總長。還有一點,辦事機關是“上情下答”和“下情上答”,總部按軍委首長意見起草文件,但一定要軍委首長簽署同意後才能下發,黃閻沒有按程序做。
實際上,黃閻的這份文件給中國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動亂,已經到了黃永勝該下獄,閻仲川該槍斃的地步。毛澤東看到這份文件馬上滿臉不高興,說了句燒掉。可惜的是,機關工作經驗豐富的林彪沒有看出問題的嚴重性,反而遷就了黃永勝閻仲川,好像隻說了下不為例,今後注意一類話。此時此刻的林彪如果意外地走出撤職黃永勝,法辦閻仲川的好棋,我想中國後來的曆史有可能改寫了。如今,所有文章該談的都談到了,可能就是忘了談黃閻的文化水平和機關工作經驗,讀者看到這裏,一定會理解當時軍隊一統天下的中國,軍隊智慧型幹部是多麽的重要。
最後再寫幾句達賴喇嘛。現在的達賴喇嘛已顯出敗將的端倪,身上的光環眼看著被一層層剝去,說不好聽的達賴是個臭棋簍子,他有一步最好的棋沒有看到,就是在鄧小平活著的時候,提出上北京見一下鄧小平,即使什麽也談不成,但總會留下一個曆史友好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