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共產黨徽章 |
那群“心懷理想”的人 紐約曼哈頓區23街有一個普通的八層樓。和對麵那棟在文藝界大名鼎鼎的切爾西旅館相比,它顯得毫不起眼,訪問者甚至一不小心,就會錯過入口。在這個資本主義心髒地帶,它是一個心懷“異誌”之地——美國共產黨總部所在地。 美共的辦公室位於八樓,從外表上看,似乎沒有什麽能和紅色政黨聯係在一起,除了兩麵紅色牆——辦公室沒有馬恩的巨幅畫像,隻有牆上的幾幅普通工人的黑白照片,顯示出這個辦公室所代表的階級及其政治綱領。 辦公室在去年重新裝修,采用了綠色環保的理念,幾百平方米的空間采用開放式布局,分成一個個的格子間。天花板上爬滿密密麻麻的各種管線,地毯、板材等全部是循環使用或可降解的無毒材料。辦公室正中,用玻璃隔出一個會議室和為數不多的幾個小辦公室。其中一個,正是現任黨主席山姆·韋伯(Sam Webb)的辦公室。 美共總部剛經曆了一個繁忙的周末:25位來自全美各地的骨幹黨員和共青團員,在紐約總部辦公室,進行了兩天的黨校學習。 更重要的事情是洪都拉斯的軍事政變。紐約當地時間6月29日下午,美共派出代表前往聯合國和洪都拉斯領事館抗議。而譴責政變的英語和西班牙語聲明,更是一大早就在網站上掛出來了。聲明措詞嚴厲,要求軍方釋放所有被關押的工人、社區和學生領袖,敦促美國總統奧巴馬和國務卿希拉裏·克林頓拒絕承認軍方政權。 90年曆史,17名全職工作人員,10名全職誌願者,2000名骨幹黨員,這是今天美國共產黨的概貌。周一下午,可能是因為年輕的員工都去抗議洪都拉斯政變了,辦公室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誌願者。一位老太太在辦公室顫悠悠地忙碌,一問年齡,已經92歲了,也許是現在美國最年長的黨員。 和執政的中國共產黨相比,美國共產黨的“艱苦奮鬥”自不待言。一條奇特的規定是:所有員工,從黨的主席到普通工作人員,無論年齡、黨齡、學曆和職務,全部領同樣的薪水,從上世紀70年代的每周150美元,漲到現在的每周500美元,外加健康保險,沒有加班費、職務津貼、出差津貼等任何補貼,並且自 2001年以來沒有漲過工資。 沒有官職,缺乏收入,不確定的未來。即使對於許多美國人而言,他們是一群奇特的存在——在象征資本主義最高成就的紐約,這群月收入兩千多美元的中低收入者心懷理想,每天經營著一個看似遙遠的紅色夢想:要在資本主義的大本營美國,和平實現社會主義。 守衛者 美共主席山姆·韋伯中等身材,花白的頭發,上唇留著短髭,看起來和街上的普通美國人無異。他走進房間,和記者握手、打招呼,然後就坐在一邊,笑眯眯地聽同事介紹情況,並不插話。輪到他回答問題時,兩位部下倒是時不時插嘴,甚至反對他的說法,完全沒有要在外人麵前給領導麵子的意思。他也不生氣,始終微笑著慢條斯理地說話。 山姆今年64歲,是一名有著37年黨齡的老黨員,全職為美共工作也有32年。他擁有經濟學碩士學位,在紐約布朗克斯區擁有一套合作公寓(即公寓樓內所有單元用戶集體擁有樓房產權,每位住戶隻擁有股權,而沒有產權,售價相對產權式公寓要便宜很多)。作為美共的高級幹部,他沒有專車乘坐,每天坐地鐵上下班。 “和我那些大學同學相比,我的收入簡直不值一提。”韋伯笑著說,“但是我很滿足,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工作。” 身為黨的主席,他沒有任何特權,出差常常是住汽車旅館,和其他員工一樣待遇。 山姆說:“這也是體現黨內民主的一個方式。我們為黨工作並不是為了賺錢。對黨的忠誠和奉獻更為重要。” 和很多當年的美國人一樣,山姆在上世紀60年代投身各種轟轟烈烈的社會運動,從民權到反戰,一直是各類活動的積極分子。 “當時的年輕人都希望能夠進行激進的變革,有什麽比馬克思主義還要激進呢?”從23歲起,山姆幾乎每天把鬧鍾設到淩晨兩點,醒來後讀兩三個小時的馬克思主義著作,然後睡上幾個小時,再起來上班或者上學。 他堅持了九年,讀完了所有的馬克思著作和大量馬列主義的相關書籍,然後順理成章加入共產黨,從康涅狄克州的普通黨員,到密歇根州黨委書記,最後被選為美國共產黨的全國主席。 他繼承的是美國曆史悠久的社會主義精神傳統。19世紀70年代,國際工人協會(第一國際)總部,曾經遷移到美國。1883年馬克思逝世之際,6000人在紐約隆重集會紀念,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悼念活動——那時中國知道馬克思的人屈指可數。 1891年,美國在勞工運動中誕生了第一個馬克思主義政黨——美國社會黨。1917年十月革命後,在列寧的號召下,美國社會黨的左派——相當一部分是深受社會主義思潮影響的德國移民——於1919年正式成立了美國共產黨。 從最初的建立地下組織,為勞工爭取權利和反對種族歧視,到後來組織人民戰線,美共在經濟大蕭條年代迅速成長,在二戰前取得了較大的成功,黨員最多時達到7.5萬人。 但內部的分裂,加上以“麥卡錫主義”為代表的反共、排外運動在美國盛行,美共黨員人數急劇減少。美共和蘇聯的密切聯係,亦令一些反共人士高度恐懼。當時的工人到鋼鐵公司去應聘,甚至要簽署一份文件,申明自己在雇傭期間不會成為共產黨員。反共人士渲染共產黨已滲入到政府和輿論界內部,許多著名人士如演員查理·卓別林和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等,被指控為向蘇聯透露機密和為蘇聯充當間諜。這些對於許多中國年輕人來說陌生且沉重的故事,折射出美國共產黨生存的艱辛。 對美共最大的打擊是在1990年前後。社會主義的蘇聯和東歐一夜傾覆,美共內部出現分裂,黨員人數銳減為幾千人。 美共的90年曲折曆史像一麵鏡子,映照出美國社會發展的光榮與黑暗。老一代中國人,或許還記得當年的美共主席福斯特,以及美國勞工運動的傳奇英雄、歌曲作家喬·希爾。希爾在被猶他州行刑隊槍決前,在最後的電報中留下那句後來被反複傳播的“不要浪費時間哀悼我——組織起來!” 而作為共產主義信仰的現實守衛者,山姆在他40年的經曆中,也見證了美國共產黨的規模逐步縮小,無論是黨員數量還是社會、政治影響力,過去幾年都進入了曆史低穀;但即便如此,即使麵對美國厚重的反共氛圍,山姆這群人仍然在守衛著他們的信仰。 山姆說:“馬列主義的很多先驅就預言過社會主義的建設需要經曆不同的階段。現在看來,這個過程要比我們之前認為的要漫長和複雜許多。短期內,美國不可能變成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但是從長遠看,社會主義會在美國得以實現。”
山姆認為,共產主義運動近年來在美國式微,有其內部和外部原因。一方麵蘇聯和東歐國家的解體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一大重創,另一方麵,美國社會也趨於穩定,年輕人相信“美國夢”,相信在資本主義體係下,隻要努力,就會成功,馬克思主義的理念失去了一些現實吸引力。 而美共的一大問題是,他們的群眾基礎變了。美國產業工人有工會、有勞聯和產聯代表他們的經濟利益,在大選中支持民主黨。這些組織與共產黨聯係並不密切。 事實上,現在兩千多名美共黨員中,有一部分是產業工人,部分黨員來自科技、教育和醫療白領階層,相當一部分黨員是知識分子,如教師、記者等。有學者甚至認為,美共今天幾乎和工人階級脫離,逐漸成為少數激進的知識分子的活動圈。 在山姆的帶領下,美共既堅持以往的一些原則,同時又在一些方麵“與時俱進”。 美國共產黨的曆史使命具有美國特色,反對壟斷,反對種族主義。而現在,“我們理想的社會是人人有工作、享受醫保、接受良好教育等,這樣的社會主義理想活在美國民眾心裏。” 在他們目前的黨綱中,仍堅持“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指導我們的行動”,要建立廣泛的聯盟對抗美帝國主義主導的全球資本主義勢力。 美共同樣聲稱要建設“美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他們堅持“民主集中製”,但更加強調“民主”的一方麵。 如今,他們的黨章號召“和平演進到社會主義”,已不再強調暴力鬥爭。 他們認為美國實現社會主義的主要障礙不是政治體製,而是經濟體製。金錢的力量扭曲了政治體製,他們希望金錢淡出政治,為經濟體製注入民主。 他們歡迎教徒加入黨組織,聲稱馬克思主義不反對宗教,隻反對宗教右翼。他們的黨員中有牧師和地方上的宗教領袖。美共最近還專門建立了一個宗教委員會,想方設法擴大共產黨在宗教人群中的影響。 美共在其官方網站介紹說:“許多人有誤解,認為隻有無神論者才能入黨。不是這樣的。任何18歲以上的美國人都可以加入,不管種族、膚色、信仰和性取向。” 經濟危機為美共提供了一些新機會。不少美國人越來越意識到美國經濟和社會的隱患,開始尋求不同的模式。今年一項調查顯示,雖然大部分美國人還是傾向於資本主義,但是有20%的被訪者表示他們更認同社會主義,還有27%的受訪者表示他們不確定哪種製度更好。 這讓山姆感到欣慰。他說,在反共意識形態占據主導地位的美國,這已經是非常驚人的進步。 山姆說,現在美國右翼甚至認為,不應該再用“社會主義者”這樣的詞來指責對手,因為這個詞聽起來已經不那麽負麵了。 信息技術的發展也為美共提供了新陣地。美共在Twitter和Facebook網站上都有自己的賬戶和小組。他們還有專門的多媒體製作小組,把美共的新聞和方針製作成視頻,直接上傳到Youtube網站。負責組織事務的伊蓮娜·莫娜(Elena Mora)說:“如果我們能夠抓住經濟危機這個機遇,利用信息技術來宣傳我們的綱領,我們會有很大的發展前景。” 信之則來,不信則走 如何加入美國共產黨?這相當簡便。 你隻要在網上填個表或者發封郵件就可以了。黨組織很快會有人和申請人聯係,一般能很快得到批準。然後,你便收到他們寄來的學習材料。 和美國民主黨、共和黨一樣,美共也沒有嚴密的組織;但是另一方麵,美共完全以信仰維係和凝聚全黨。 因為入黨容易,人們也能夠隨時退黨。 不光美國共產黨員的流動性很強,黨的總部對各地分支組織,也都沒有直接的管理控製。作為黨主席的山姆,甚至說不準確黨員的具體數字。 對於一個人來說,思想和信仰是很難強迫的——再嚴密的組織程序,也圈不住個人信仰。美共來去自由的入黨方式,決定了最終留在黨內的黨員們,都是信仰相對純粹的馬克思主義者。 美共辦公室的玻璃板上,貼著周末黨校學習後黨團員們認真撰寫的“學習心得”——有的分析奧巴馬和布什政策的異同,從經濟社會角度分析“平等”的意義,有的講解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區別,有的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 33歲的丹·馬格利斯(Dan Margolis)是美共的新一代骨幹。8年前,他父親經營多年的小商店麵臨大型連鎖公司的競爭,最終關門大吉。而他的母親被診斷出癌症後,因為沒有醫療保險,無法負擔昂貴的治療費用,很快就去世了。當時隻是一名普通工人的丹,開始思考起自己家庭悲劇背後更深層次的政治經濟根源。他開始自學馬克思主義,並於八年前加入了美國共產黨,現在是紐約州黨委主席。 當然,一旦成為黨員,每年需交納60美元黨費。但如果是低收入者,隻需繳納25美元。需要提供文件證明嗎?不需要,隻要個人申明即可。“我們一般都相信黨員。”伊蓮娜說。 黨費隻是美共收入的很小一部分。目前美共每年運營經費約110萬美元,主要來自房產收入。上世紀70年代,美共購入這棟曼哈頓中心區的八層辦公樓,當時還不到100萬美元。三十多年來,這一帶已經成為文藝界、小資人士的聚集地,飯館、酒吧、畫廊、電影院和劇院一家挨著一家,房子的市值也早已翻了一二十倍。美共留了三層作為辦公室,另外五層出租,“以房養黨”。 單靠房租收入還不夠,美共經費的另一個來源是募集捐款。每年他們都會舉辦籌款活動,近年來甚至吸引當地的議員出席。一些認同美共理念的人也慷慨解囊,從一萬多美元到百萬美元的都有。美共也把一部分資金投資於美國政府債券。 目前,美共正在努力將他們的工作重心由意識形態的宣傳轉向實際。在一些工業城市,當地黨組織正著力恢複他們與勞工運動的關係。他們支持工人罷工,對工人進行教育和培訓。 他們最基層的黨組織是俱樂部,各地俱樂部經常舉辦烤肉聚會,黨員和非黨員們都可以參加,大家在PARTY上隨意聊天,討論馬克思主義、大選形勢以及各類社會問題。 同樣,美共黨員也可以參加其他黨組織的活動。伊蓮娜說,“黨員在很多工會、社區組織、婦女組織中都很活躍,甚至擔任領導職務。我想,我們的黨員在政治上肯定比普通的美國人要活躍很多。” 伊蓮娜本人是一個名為“改革東北布朗克斯區”的社區組織的董事會成員。“我在社區人緣很好,又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因此大家都很支持我在社區的工作。如果我參與競選公職,一定能被選上。”她還是當地“工作家庭黨”的黨員,去年大選時也是奧巴馬的忠實擁護者。她的辦公桌上除了家人的照片,還有十多個奧巴馬徽章和圖片。 丹·馬格利斯這一年的主要工作,也是支持紐約州內的民主黨候選人,幫助他們贏得各級競選。“美共的力量還太小,多年的冷戰宣傳讓美國百姓還無法完全擺脫反共的意識形態。再加上我們無法籌措競選經費,因此與其我們推出自己的候選人,不如支持民主黨候選人。” 在山姆看來,美共的這些措施都是必須的。“現在我們不可能再用蘇聯的那一套來搞社會主義,我們必須重新理解和規劃社會主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