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漢字有文化、意識形態的積澱,不易讀出,茨仁卓嘎解讀「老鄉」,甚為精闢,他說習近平欲將「小粉紅」下放到「革命老區」,令我驚艷;我這裡拿「西北」再做一例,講講它背後的含義,前陣子有個美國獨立製片人想拍攝流亡者題材,我建議她去拍王軍濤,因為他代表著一個很豐富的文化政治背景,將他詮釋給西人,很不容易,我也發了此文給她。而今回想「精英要與痞子賽跑」的預言,有點悲涼,中南海不是坐著一個比「痞子」更壞更笨的傢夥嗎?】
黃河是所謂「水沙異源」,蘭州以上是清水,河口鎮至龍門之間才變成泥河;這一段就是黃土高原。
我發現,這個「異源說」,用來區分「地理黃河」與「人文黃河」竟也恰如其分;即地理上的黃河源頭在青海,而文明、歷史、水文上的黃河源頭在黃土高原。從文明起源上說,北方中國的一個獨立產生農業的中心(Independent centers of origins of food production),一向認為是在黃河流域的中遊,即黃土高原的南緣。華夏先民據說是順北洛水南下至渭河流域的。中國文字史的開端夏商周三代,夏的疆域有爭議,但不出豫陝間;代之而起的商朝,建都豳,則在涇河流域;後來被來自西部岐山下的周所滅。總之,華夏起於渭水之間,已是農耕文化,黃河源頭則尚在「化外」之境。
當然,我們也不會忽略一個更迫近的「源頭」:六十年前打造出「新中國」的,是來自黃土高原深處的一個征服者,並攜帶著一整套所謂「延安精神」的意識形態。設若此處再借用一次李澤厚「歷史做圓圈遊戲」說,則一九四九年的江山易幟,頗可視為歷史遽然回到暴秦,那個贏氏原在「秦穀」(甘肅天水),後被周室封地在關中,漸次強大,遂滅六國、一統天下……。
受到一種克製不住的「源頭」誘惑,我們一行五人的攝製小組,在夏駿帶領下,八七年十一月從北京直飛延安。我們當然不再對青海河源地區感興趣,因為在我們的期待中,「黃河」已然在人文之境,甚至更在短促、迫近的當代史中。
黃河上下五千年、東西一萬裏,說什麼不行?我們偏要去說最忌諱的。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想「繞過批判現實的險灘去安全地鞭打祖宗」(事後有人作如是批評),毋寧我們是故意多拉點「祖宗」來做擋箭牌。黃河流經山陝峽穀就變「黃」了,而中國經過「延安」就徹底「紅」了——事後證明,我們一開始的「延安衝動」就犯了大忌,捅了誰的心窩子,叫陳漢元最擔心的「一老」暴跳如雷。
王魯湘也敘述了飛往延安途中,從飛機上往下觀察的景觀:
『飛機掠過晉陝大地,這是最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然而使我驚訝的是人類在地表上留下的痕跡。山西的地貌,很像軍事地圖,到處是等高線,說明坡地改造成了水平梯田——我強烈地感覺到山西人的勤奮,並想到大寨 ,儘管我在飛機上看不到大寨。一過黃河,地貌突變,等高線消失,大地突然變得容顏醜陋,到處是坡度很大的坡地,鬆散乾燥的黃土像掛在坡上隨時都可以流失,由於重力流失(也叫垂直流失)形成一根根土柱、土搭,像雲南的石林,七零八落,矗立在溝豁和梁峁之間,像千年古宅塌圮後的朽柱,像大火過後的森林枯木。』
我們要來陝北尋找什麼?延安已不再神聖、莊嚴,而是貧窮、破舊。延河在冬季是乾凅的,一河床的碎石。寶塔,那個革命象徵物,形單影隻地站在光禿禿的土山上,俯視著破破爛爛的延安城。棗園 人去樓空,山坡上落葉淒涼。塗了白灰的窯洞,偉人們的名字還都一個個掛在那裡:毛澤東、張聞天、劉少奇、周恩來……,卻每一個名字都向遊人暗示著一個血腥的故事。
夏駿要拍一些陝北的外景,我們又在周圍的子長、安塞跑了跑。那些曾經演出過革命壯劇的梁梁峁峁、溝溝豁豁裡,如今仍然是破敗的窯洞、守著幾隻羊的木訥老漢、生育過度而病怏怏的婆娘,隻有雜糧餵飽肚子但很壯實的孩子們……。我們還走進一個莊戶人家的院落,採訪一位陝北老漢,我問他有幾個孩子?他說三個兒子、五個女兒,生養了十四個孫輩;鏡頭裡他的婆娘就坐在旁邊,摟著一個孫子。夏駿拍下的這個簡潔鏡頭,生動揭示了中國現代化的可怕瓶頸和生態危機:資源與人口的巨大緊張,一個無解的發展死結。
在安塞,我們還遇到一群年輕娃們,《黃河》中日聯合攝製組拍攝「千人腰鼓隊」時,他們曾是臨時演員,可他們說,攝製組給每個人一塊錢酬勞,卻被縣政府貪汙去了。腐敗也不會漏掉最窮的地方,因為它是製度性的,水銀瀉地似的流向所有角落。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颳過,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
就在《河殤》旋風颳過,還在「六四」屠殺後的恐怖中,中國大陸彷彿在血腥中飄蕩起一股「西北風」 。甚至我逃亡到一個邊陲小鎮,那商業街上的所有商店、飯館、旅社中的各種喇叭,都在吼叫一曲〈黃土高坡〉;這旋律伴隨著我離鄉背井初期的感傷。
「西北風」就像上個世紀八、九○年代之交的一支過渡插曲,至今對它沒有到位的詮釋。一說它是以「草根」的陽剛,抗拒「鄧麗君」的悱惻纏綿。又說大陸流行樂壇擺脫模仿港臺的第一步,是回歸西北的「黃土情結」;好像那裡是一個充沛的源頭活水。「西北風」也總拉上崔健的搖滾,然而崔健對採訪他的查建英說,「西北風」不過是一種「商業的東西」,他自己的搖滾則是「模仿西方」;因為「他們那種追求自由的個性,正是我們東方人缺乏的。」——這小子不隻有音樂細胞,觀念上也絕對先鋒前衛。
在我們下榻的延安賓館,居然遇到大名鼎鼎的王軍濤 ,帶領一個團隊前來協助「老區」開發經濟。我從他那裡聽到一個新名詞:「宗法情感」。他說,從延安去到北京的這個政權,一直以「宗法情感」,向「撫育」過他們的老區—如延安、贛南、大別山、沂蒙山、蘇北等地「經濟輸血」,這卻慣出了一種惰性,抑製了這些地區自身的發展內力;如今「宗法情感」開始淡化,這些「老區」就被拋棄了。這無疑是對中共內部機製的一種政治學解讀。我們也就此議題採訪了他。
王軍濤是一個標準的民間政治家。早在文革晚期,他已是一個年齡最小的「老反革命」,並成為「四五英雄」,胡耀邦指示從他們中間挑選團中央委員。王軍濤一路參與民主牆、民刊社團與高校競選等體製外運動,卻在鄧小平發動「改革」以後選擇了「體製內」路徑,以「民間智庫」形式,向當局獻策。
八八年底我曾接到一個電話,說中直(中央直屬機關)招待所有個會,值得去聽聽。我去了,是一群年輕的「民間政改派」在那裡「侃大山」,其中我隻認得王軍濤。那個場合的言說,在當時是驚世駭俗的。他們直言不諱執政黨正麵臨嚴重危機,搞不好會發生動亂,出現大家都不願看到的「軍管」後果;他們手中已為執政黨備好幾套應急方案,隻要中南海肯採納。我當時都聽呆了,看來所謂「文化熱」並非幾個文人在那裡耍嘴皮子,民間有心的「政治人」已經應運而生,且相當成熟。不到半年,果然「天安門運動」爆發,接著就是大屠殺,然後王軍濤入獄。他的朋友謝小慶九〇年撰文說:
『陳子明、王軍濤認為民主進程包括傳統專製、開明專製、精英政治、民主政治四個階段。去年六四之前,中國的問題是防止向傳統專製的倒退和促進向精英政治轉化的問題,不是實現民主政治的問題。軍濤認為,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實現民主政治隻會導致「痞子上臺」,精英由於受到個人道德的約束經常敗於痞子。他提出的「精英要與痞子賽跑」的觀點,在知識界中很有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