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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人真野蠻——慕容雪村

(2022-04-19 22:21:26) 下一個

東北人真野蠻

(一)

1991年冬天,我在小白樺舞廳門前親眼目睹了一場戰爭。參戰的有30多人,大多數赤手肉搏,也有幾個拿著刀、棍子或磚頭,戰況非常激烈,真有鮮血biu地一聲飛濺出來。戰爭過後,受傷的有十幾人,地上的血大概有上千CC。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條矮瘦漢子,他掄著一把舞廳的折疊椅,勇悍絕倫地衝向一個又高又壯的大塊頭,在他後背上砸得砰砰作響,同時一遍遍地表示要跟大塊頭的母親發生肉體戀愛。大塊頭正在痛毆另一位敵人,百忙之中抽出手,一掌將他推倒,說我才動詞你媽的名詞,你瞎呀,你打我幹啥?——原來這二位是一夥的。

和張藝謀電影中那些瀟灑飄逸的打鬥場麵不同,1991年的那場戰爭一點都不好看,他們打人的樣子不好看,被打的樣子更不好看,服裝和造型都很low,對白毫無詩意,看過之後感覺很厭世。

戰爭的起因已經無可查考,我隻見到一夥人從舞廳裏出來,另一夥人迎麵攔住,沒做任何交流,直接就劈劈啪啪砰砰砰。整個過程隻持續了幾分鍾,當時我和一位同學從旁邊經過,他到一堵短牆後解了個手,回來時戰爭已經結束了,一方落荒而逃,另一方指著他們的背影大聲叫罵,說的都是一些不允許發表的內容。我同學提著褲子急猴猴地問我:誰跟誰幹仗?幹得厲害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戰勝軍方隊就已經走到我們麵前,其中一位受了很重的傷,血流了一頭一臉,他拿手捂著,但根本捂不住,黑乎乎的血不斷地從指縫中滲出。這位傷兵像是還沒打過癮,他凶狠地瞪著我,罵了一句極其粗魯的話,我沒敢回嘴,趕緊低下頭,看到他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到積雪的肮髒道路上,在昏黃的路燈下,那些血一點都不紅,而是呈深紫黑色,帶有粘稠的質感,看上去相當汙穢。

在我的少年時代,我們的小城常常爆發此類戰爭。我看到的那場不算特別勁爆的,它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新聞沒有報道,官方沒有過問,那位血流不止的年輕人大概也不會死,即使死了也沒人在意。從那時到現在,東北從來不缺死於街頭的年輕人,因為一個眼神、一次口角,或者什麽原因都沒有,人們就會以命相搏,許多人死於其中,但死了也就死了。

每一間舞廳都是戰爭高發區。我們東北人除了愛國,還有一種特別奇怪的尊嚴觀,打個比方,如果我去請一位姑娘跳舞,她隻能拒絕一次,第二次我就要怒目而視,第三次我就要揍她。我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子,再厲聲發表一個不需回答的質問:給你臉了是吧?真實的對白還要粗獷一些,一般都附有前綴或後綴,不像我寫得這麽優雅。去舞廳的姑娘都不孤獨,身邊肯定一群騎士圍著,然後戰爭就開始了。

有次我跟一個南方佬談起這些細節,他滿臉黑線:打女人,還打臉?我靠,你們東北人真野蠻。這種人我都懶得理他。對驕傲而灑脫的東北騎士而言,打女人那不是必須的嗎?不打臉打哪?你打別的地方,那不是耍流氓嗎?

第二種情況外地人很難理解,但東北人都能get到其中的精髓:如果我和王小山同時去請一位姑娘跳舞,姑娘選擇王小山而拒絕了我,那我就必須揍王小山。 我才不管什麽禮儀規則,誰傷我自尊我就削誰。如果我是個紳士,我可以坐在舞池旁等一曲結束;如果沒那麽紳士,那就直接走進舞池,對準王小山的臉咣的一記電炮——我們東北人把拳頭叫做“電炮”——然後戰爭就開始了。有人可能覺得這種方式太粗魯,那就優雅一些:先把他和姑娘分開,接著問他一個哲學問題:“你在這兒臭牛X什麽?”或者“你裝他媽什麽裝?”王小山對哲學沒什麽研究,肯定一臉懵圈,然後我再對準他的臉咣的一記電炮。

直到現在,我對東北哲學依然缺乏認識,我該怎樣回答上述問題?怎樣才能避免挨打?說實話,這比哥德巴赫猜想可難多了。在這一係列難題中有一個最難的,那就是東北的終極之問——“你瞅啥”,不要小看這三個字,幾十年來,它至少引發了幾十萬次戰爭,死者傷員大概可以裝幾車皮。李海鵬把這理解為一種強大的機製,所謂機製,就是你生於其中也死於其中的東西,它決定了你會成為怎樣的人,也決定了你會說什麽樣的話,聽到有人問“你瞅啥”,你就不可能有第二種反應。然後戰爭就開始了。少年時代的李海鵬並不強壯,但每次遇到你瞅啥都硬著頭皮回應:瞅你咋地?可憐那些鼻青臉腫滿地找牙抱頭鼠竄的好辰光。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一個混混與另一個混混的對答,這才恍然大悟:天啊,這問題竟然有另一個答案,原來戰爭是可以避免的,原來那麽多年的打都白挨了。

現在我把另一個答案寫在這裏,這是關於東北終極之問的最重要的學術成果,希望有人能推薦給諾貝爾評獎委員會:
——你瞅啥?
——大哥我錯了。

這5個字簡直就是福音,對李海鵬、我以及更多的東北少年來說,如果早一點知道,少挨多少打啊。

除此之外,王小山還提供了“你瞅啥”的第三種答案:我瞅你像我爹。因為其中有強烈的自輕自賤之意,嚴重違背我大東北自尊自愛的傳統,本人有保留地予以推薦。

不嚴謹地說,東北人很像中世紀的歐洲騎士,他們可以為尊嚴而戰,也可以為贏取姑娘的芳心而發起死亡決鬥。當然也有不同:歐洲騎士決鬥前常常引誦聖經,東北騎士念的則是三字經;歐洲騎士手持重劍,東北騎士拿的則是菜刀、板磚和折疊椅。“你瞅啥”三個字聽上去有些無厘頭,但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奇特的尊嚴觀,東北人用這樣的方式昭告天下:嘿,別瞅我,我可是不好惹的。

我們現在講的尊嚴是另一個意思,它不需要靠揍人來證明,野蠻人才肉搏呢,文明人談一談就好了。它也不需要靠罵娘來證明,罵得血腥肮髒花樣百出也不能說明你有才華,那是缺乏教養;尊嚴也不是賞姑娘以耳光、予情敵以電炮,而是在被拒絕之後優雅離場。但在我的少年時代,這些話不會有人聽,我自己也不會。我在許多時候都是挨揍的那個,但在另外一些時刻,我也會像叢林中的大猩猩一樣,張牙舞爪、咆哮著衝向另一頭大猩猩。我前邊說的“中世紀”其實並不準確,我們多數時間還在樹上呢。

我不認為自己天生素質低下。和其他人一樣,少年時代的我也渴望被愛、被尊重,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做。在那個時代,打架厲害的人多半不會被懲罰,而是廣受尊敬,我身處其中,隻能去學著打架;路上遇到你瞅啥,默不做聲就會被視為懦弱,我隻能硬著頭皮瞅你咋地。帶著炸藥到姑娘家求婚,一般都不用坐牢,而是成功地把美人抱回家,等我長大了……我就說到這裏。

當我們談起“價值觀”這個詞,必須明白,它與社會獎勵什麽、懲罰什麽密切相關,我可能有我的缺陷,但更重要的是我背後的東西——它獎勵什麽?懲罰什麽?憑什麽?

多年之後,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看了一場高桌晚宴,青年學子們——我猜其中一定有東北人——身穿整潔的西裝,打著領帶或007式的領結,他們優雅地用餐,偶爾也會低聲交談,數百人的大廳裏,幾乎聽不到嬉笑之聲,一看就是體麵人待的地方。我當時就想,如果我少年時能夠吃上幾頓這樣的飯,大概也不會在大街上逮人就問:你瞅啥?

另一次是在上海,我遇到了一位80多歲的老爺子,他說自己一生從未跟人動過手,我忍不住驚呼:這怎麽可能?老爺子娓娓道來,說他1930年代讀中學時,先生就講過什麽叫“壯夫不為”:真正的勇敢隻能用在戰場上,或麵對犯罪之時,對平民用武不叫勇敢,那叫野蠻沒素質。我小心翼翼地多問了一句:您大概從沒打過老婆吧?老先生瞪我一眼:說什麽呢,你?

這就是我要說的:如果某個人不體麵,那可能是他自己的問題。如果太多人都不體麵,那很可能是因為缺了體麵這一課。他們的課本中除了“時刻準備著”,還應加上“壯夫不為”。

(二)

1988年我讀初三,快放寒假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麵一陣喧鬧,東北人都熟悉這聲音,一聽就知道打起來了。我們像蜂群一樣湧出教室,看見高中部的師兄們押著一個矮小青年,不停地拳打腳踢,不停地罵他臭流氓。這事說起來很猥瑣:那小夥是個刑釋人員,當時叫“勞改釋放犯”,出來之後找不到工作,還饑渴,於是就去偷窺女廁,結果被機警的女生發現,高中部的男生傾巢而出,先是打了個半死,然後扭送派出所。

少年時代的我有強烈的正義感,聽到這事怒火填膺,恨不能也上去捶他一頓,當時圍觀群眾極多,我擠倒是擠進去了,不過根本伸不開手。那個臭流氓離我隻有幾公分,他長得很瘦弱,也很醜,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脖子上還有一塊挺大的紫色胎記。眾人圍著他拳打腳踢,他不反抗,隻是哭,那是真正的淚如雨下,眼淚嘩嘩地流,嘴大張著,不過並沒發出聲音,就那麽無聲地號啕著,像是受了莫大的冤屈。打他的都是年輕人,還沒長出多少憐憫之心,臭流氓還不該打嗎,他越哭打得越厲害。

現在我的想法不一樣了,如果再遇到這樣的事,我不會上去捶他,還會勸阻那些捶他的人,如果他們堅持要捶,我也不會勉強,我又不是小羅伯特·唐尼是吧。我不讚同那位年輕人幹的事,但覺得他更應該送去矯正治療,而不是被眾人狂捶。在此後的許多年,我時常會想到那張淚如雨下的臉,想到他極度貧瘠的生活,然後就會生出一個念頭:他做得確實不對,但不能全怪他。

這裏的“貧瘠”不隻是缺衣少食,也包括精神和生理性的匱乏。現在的年輕人不會理解80年代早期的群體性饑渴,那時我們終於可以吃飽飯了,吃飽了就會生出多餘的精力,這些精力根本無處排遣。現在可以吃雞劇本殺情色文學,當年可沒有電腦遊戲,也沒有地攤文學,發廊一類的場所還要等上許多年,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大街上撒野。在這個意義上,說東北人愛打架,跟說東北人精力充沛是一個意思,其實也不隻是東北啦,那時全中國都精力充沛。

有一位老兄講過自己的故事,也就是在那些年,他常常跑去看法院布告,不看殺人放火,專看流氓性侵,因為隻有那裏才能看見“強奸”這樣的詞,他靠這些詞度過一生中的苦悶年代。

那些年有很多次嚴打,也有很多法院布告,上麵有一些詞令人膽寒,另外一些,卻能予苦悶少年以奇特安慰。我就說到這裏。

也就是在那些年,我們的小城中出現了許多無所事事的家夥,他們三五成群,衣著都很寒酸,時常攔住路人索要錢物。我們班的於淳剛在上學路上就遇到這麽一夥,他們迎麵將於淳剛攔住:哥們兒,有煙嗎?於淳剛又不抽煙,隻能說沒有。那幾個一聽大怒,上前就是一頓撲打:你媽的,出門煙都不帶!還有一次是在學校公廁,一個小混混正蹲著呢,我跟幾個同學說說笑笑地進去,那小混混抬眼看看我們:嘿,有錢嗎?借點錢花。我們都說沒有,他潑口大罵,內容相當不堪,我當時很想把他一腳踹下去,但想想過後必有麻煩,還是忍氣吞聲地算了。

這事我一直氣到現在,但漸漸地,也有了一點別的想法:這些年輕人都很欠揍,但他們自己也很可憐。我是說,如果蹲坑的小夥能有基本的零用錢,大概就不用找我們借錢。另外幾個如果買得起煙,大概也不需要撲打於淳剛。我就說到這裏。

微信公號中常見《致low貨》之類的文章,這些文章會列舉許多可鄙的行為:貪婪、吝嗇、占小便宜、進超市狂搶贈品……我不敢說這些批評不對,但還是覺得,許多可鄙之事都有其原因:一個人對錢過分小氣,往往是因為長期缺錢。如果幾代都不曾挨餓,大概也不會對免費食物那麽上心。許多人都推崇所謂的貴族精神,說得都很感人,但首先得讓人吃飽吧。

長期處於匱乏之中,人就會生出許多毛病,他們短視、自私、過分小氣,道德上確實不算高尚,但匱乏本身並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至少不是他們的道德問題。互聯網上有許多“地圖炮理論”,說某地多出小偷,某地盡是騙子等等,這些話都有道理,但隻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他們說的這些地區都有過長期的匱乏。我就說到這裏。

1992年的早春,我的一位同學被人捅死了,就在離學校幾百米的遊戲廳裏。那地方我也去過,十幾台破爛不堪的街機,盜版的《街霸》和《魂鬥羅》,煙氣繚繞,罵聲喧天,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待的地方,但每天都人滿為患,因為那是方圓幾裏之內唯一的遊戲廳。

某個春寒料峭的黃昏,這位同學走進了這家遊戲廳,他肯定等了很長時間,終於等到了一台空機,他衝上去,一個矮個子青年也衝了上去,然後戰爭就開始了。他就在遊戲廳內把矮個子打了一頓,矮個子負氣而去,還留下一句狠話:你他媽的給我等著!這位同學也沒在意,自顧自地打起了《街霸》,正打得高興,矮個子回來了,站在門口叫他:你他媽給我出來!他還是不在意,大咧咧地出門,問矮個子“想咋地”,矮個子也沒多說,掏刀就捅,一共捅了十幾刀。後麵的事情我知之不詳,隻聽說他硬撐著走到了醫院,但已經救治不及,最後孤零零地死在了醫院的長椅上。

那時離高考還有幾個月,這位同學成績不錯,應該能考上大學。如果沒有那天的事,他大概也可以活到現在,住在某個城市,愛上某個人,或被某個人所愛,他會有一份工作,有一間房子,有不為人知的悲傷和幸福……但隻是因為一次偶然的爭執,他的人生還沒開始,就過早地結束了。

我不知道他葬在何處,有沒有墓碑,但即使有,碑上的文字也早就漫漶不辨了吧。

死者的經曆並不獨特,事實上,遊戲廳的戰爭時時都在發生。我也去過那地方,也在裏麵與人起過爭執,我說的話也就是死者說過的話,我做的事也就是死者做過的事,我不用矯情就可以這麽說:我就是那個死者。

那是1992年的早春,就在那一年,台灣的林誌穎出了唱片《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熱情地歌唱早戀;英國的克裏斯蒂安·貝爾參演好萊塢電影《報童傳奇》,又乖又萌的形象與後來的蝙蝠大叔判若兩人;在日本,《美少女戰士》首播成功,數年後登陸中國,其中的短裙、事業線和“美少女戰士”5個字將成為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也就是在那一年,在中國東北一家空氣汙濁的遊戲廳裏,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衝向一台破爛街機,就像災荒年間的饑民搶奪口糧,最終一個殺死了另一個。

(三)

1991年我們小城的電廠請了一位外國專家,那人30多歲,很喜歡運動,每天都在江堤上跑步。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的外國人,感覺很新鮮,不時跟小夥伴們到江堤上圍觀,議論他的長相、氣味,以及過長的體毛。我一直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幾年前大熊貓到日本還萬人圍觀呢是吧,直到讀了何偉的《江城》,才明白大熊貓是什麽感受,原來那種冷冰冰的圍觀和評論是如此殘忍。

幾周之後,一夥年輕人勇敢地站到了外國專家麵前,他們是另一所高中的,有些還沒成年,不過氣場相當強大,為首的那個瞪著眼、鼓著腮、拖著大長音發出了東北最強之問:你—媽—的—洋—鬼—子—你—瞅—啥?外國專家不一定聽得懂,但看表情也知道這不是讚美,他颼地轉身,噌噌噌幾步跑遠,從此再也沒在江堤上出現過。

這事很快就傳為小城佳話,坊間議論紛紛,都在盛讚幾位青年的愛國壯舉,我們這些人則是又喜又惱,喜的是,終於有人為國爭了光;惱的是,這種愛國壯舉我咋就沒想到呢?這洋鬼子也不咋地呀,瞅他嚇得那熊樣兒。

不知道外國專家有沒有因此而中斷行程,但我相信,隻要他再住上幾個月,他就會明白東北小城的規則:我們不光對外國人這樣,我們對自己人也這樣。

那時的東北是一個傳統之地,見不得任何特立獨行之事,現在的年輕人崇尚個性,染個發,穿個奇裝異服,大家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但在我們的年代,這樣的人肯定活不到第二集。在電影院、錄像廳乃至平常的道路上,無數吃飽了沒事幹的人都在那裏盯著,任何跟他不一樣的東西都可能引發戰爭:你穿件花襯衫——裝X,削他!你戴副黑墨鏡——這更裝,削他!你身邊有個漂亮姑娘——這決不能忍,往死裏削他!我的同學王光穿軍大衣不係扣,衣擺隨風飄揚,幾個小夥見了忍無可忍,按住他痛打了一頓,理由很簡明也很後現代:叫你他媽的裝小馬哥!

外地人聽了這些故事定會咋舌,但這決非東北獨有之病,“見有異類而電炮之”也不隻是東北人才幹得出。你一定也見過那些勇敢的炮手,他們遍布全國,英姿颯爽地向中國地圖開炮,向國際地圖開炮,向不同信仰、不同文化開炮,這隆隆的炮聲中除了歧視和仇恨,還包含了另外的意思,那就是“我比他們好”:比非洲人好,比印度人好,比日本人好,比信某種宗教的人好……每次遇到這樣的人,我都會建議他多去幾個地方,多聽聽,多看看,希望他聽過看過之後還能這麽想:原來我真有這麽好。

在這個意義上,東北人並不孤獨,他們隻不過多走了50步而已。

在過去的幾十年間,東北的大型廠礦是這國家重要的經濟命脈,許多人生於其中也死於其中,他們住同樣的房子,穿同樣的衣服,騎同樣的飛鴿永久,連死亡都是一模一樣的:同樣的追悼會,同樣數目的喪葬金……1998年我去過一處墓園,裏麵有個某廠專區,那裏麵除了姓名和職務,每一座墳墓都一樣,每一塊墓碑都一樣,連墓碑上的字都一模一樣。

我稱此為“無差別生活”,這種生活可能會給人以安定之感,但也不會對異類有太多寬容,在我們經曆過的80年代,一個人戴個墨鏡、穿條喇叭褲就會被當成流氓,不光東北人不待見,全國人民都不待見。也不需要你做什麽傷風敗德的事,穿的跟他們不一樣就是壞人。即使在這些大型廠礦消失之後,這種“無差別生活後遺症”還將持續發作,許多人都身患此疾,或許你已經可以接受奇裝異服了,但奇談怪論呢?奇思異想呢?我就說到這裏。

近來網上流行批白左,這裏的白左,我想更多指的是歐美的文化多元主義者,他們主張對不同膚色、不同信仰、不同文化的人都一視同仁。我不敢說他們說的就對,但我深知,作為一個東北人,一個長期處於無差別生活中的東北人,現在還沒到我批白左的時候。

幾年前網上有個熱詞叫“來信砍”,這是個縮略語,全句是“來東北信不信我砍死你”,有人認為這代表了東北人的勇猛剽悍之風,有人覺得這體現了東北文化的先進性,我認為他們說得都對。如果有哪位東北老鄉因此文而憤怒,向我發出“來信砍”,請允許我澄清幾點:

一、我本人就生於東北,“來信砍”對我不太適用,改成“回信砍”可能更貼切;

二、本文的中心思想是讚美東北人和東北文化,出於強烈的求生欲,我要再次重申:東北人都是勤勞、勇敢、善良、熱情的活雷鋒,東北是投資的熱土、經商的寶地,白山黑水定有光輝燦爛的明天;

三、如果讀完前兩點你還是堅持要砍,我要說,你砍死我也不能證明你很勇敢、有血性,相反,那隻能證明你的野蠻、衝動和沒素質;

四、如果讀完前三點你還是要砍,請允許我死前再說一句:你的人生還很漫長,有許多事都比砍死我重要,比如愛上一個美好的人,比如喝一杯美酒、讀一本好書,或者,你可以像一個真正的勇士那樣,在義不容辭的時刻挺身而出,去保護、去捍衛那些真正美好的事物,那才是“勇敢”二字真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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