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英時先生與中國部分流亡知識分子座談錄
發表於 2021 年 08 月 12 日 由 thchen
(原編者按:年初獲得美國國會圖書館克盧格(Kluge)人文學術終生成就獎的中國曆史學家餘英時先生,前不久與部分海外流亡知識人聚首,暢談中國當代社會諸問題。多年以來,餘英時是中國流亡知識分子中心“普林斯頓中國學社”的得力支持者。這次會談,是“八九六四”之後,中國海外流亡知識人有史以來首次匯聚一堂,借慶賀餘英時獲獎之際,聽這位亦師亦友的史學家暢談他獲獎的感受、介紹他繼絕存亡之思想學術生涯的起點,同他交換在美國治中國史學的經驗、發表對中國學界風氣和學術標準的看法、探討中國傳統文化斷代的根源、暢談49年以來中國當代社會道德現象及其原因、分析弱勢群體仇恨心理、展望未來中國社會前景。參加這次小型私人會談的還有一、二來自大陸和海外的關心中國事務的學者和美國漢學家。)
座談時間:2007年1月6號
座談地點:美國普林斯頓
參加人:(按發言先後順序)餘英時、北明、陳奎德、張伯笠、邵新明、蘇煒、林培瑞(Perry Link)、胡平、溫克堅、鄭義、阮若英、蘇紹智
(北明根據錄音整理、編輯,業經餘英時教授校對。本文大小標題為北明所加,全文略有刪節)
一,獲獎感懷
餘英時:大家為了這件事情從這麽遠的地方來,給我祝賀,我真的是非常感動。同時我也覺得不敢當。怎麽說著,我從個人來講,得獎當然是一個好事情。可是這個事情本身也給我很大的精神負擔。如果沒有這個獎,我還自由一點。有了這個獎,好像多了一層束縛了。現在看到人家寫我的東西很多很多。我說糟糕了,從前都是我寫人家,比如寫方以智,現在自己變成被寫的對象。(笑)這不是很好的滋味。
我並不是矯情,說這個獎不重要,我是說這個獎有個象征意義。這裏有承認中國文化的意義,肯定中國的文字,中國的學術是世界學術的一部分,這比我個人得獎重要的多。我(得獎)是偶然的。而且也並不是我該得這個獎。該得獎得人很多。至於提名到得獎得過程,我真的還完全不知道。很早以前我聽說有人提過我的名,你(指林培瑞——北明注)告訴我的。還是兩年以前吧,第一屆還是第二屆。而且已經過去了,所以我認為根本沒這個事了。我完全沒想到我還會得獎。上次,十月中,我在普林斯頓演講的時候,演講前幾分鍾,Willard Peterson 告訴我,說“國會圖書館的館長James Billington (詹姆斯 比林頓)找你”。很急。我說,找我什麽事?我以為他要找我去到華盛頓談一談中國的問題,因為他給我寫信談過的。所以這個獎是意外。我認為得獎,對我個人是一個特殊的榮譽。但是我自己還並不覺的得一個獎我就真的是學問好了,沒有這樣的事情。我還是我,還是老樣子。但是這個獎能夠給大家、朋友,至少對我好的朋友一點高興,我也覺得安慰。當然也有人很討厭這個事情。這個我也知道。因為得獎總有兩方麵。一方麵你喜歡的人跟你一塊高興,你不喜歡的人就可能生氣。我覺得讓不喜歡的人生氣,讓喜歡我的人高興,這就是我的貢獻啦。(眾笑)這是我唯一的對得這個獎的看法。
二,價值的選擇與堅守
所以我想,你們稱許我的那些話,你們自己也都做到了。 我認為基本上是價值問題。並不是我有什麽特別高尚人格,我也沒有要努力讓自己成聖成賢,我沒有這個觀點。所以我從來不承認我是儒家。我覺得每個人隻對自己負責。但是有一點我跟你們大家都共同的,我們選擇我們的價值,選擇價值以後我們就真正相信這個價值,保衛這個價值。如此而已。我所做的,你們也都做了。不過我們在位置上不同。我好像在學社起一點,某些更多的作用。那是因為學校找了我做這件事情。Perry(培瑞)為普林斯頓中國學社做的,並不比我少,可能還比我多。Martin Collcutt教授以係主任兼管學社工作,貢獻更多。所以,我不能貪天之功以為己有。這個功不是我的。而且這要感謝過去的John Elliot。他要不捐這一百萬,不可能成立學社。我在台北,我太太打電話說學校要找你,John Elliot 捐一百萬塊錢要找人,要救年輕人之類的。所以這完全是我應該做的事情。我沒有什麽特殊的努力。
至於對共產黨的態度,我想你們大家態度跟我一樣。你們從大陸出來的,要是“六四”時就跟著它一塊走,今天你們也許都是紅人了。不過我想我們做人,總要選擇一個價值。我寫方以智的時候,恰好遇到一個大變局。那時,共產黨剛剛進了聯合國,那是1971年。對台灣來的留學生而言,好像明清之際的改朝換代一樣。他們一夜之間便認同了中共。所以我引黃宗羲論張蒼水之死,感慨“形勢”一變,“人心”便跟著變了。這也是所謂“形勢比人強”。中共的極權統治比國民黨的專製要利害得多,何以鄙棄一個“無道”政權,卻擁抱一個更“無道”的暴政呢?“六四”至今十八年了,又見到曆史重演。1989時全世界人心都向著天安門的民主運動,但今天海外華人絕大多數都為中共喝彩了,因為中共用權力的一小部分交換了市場經濟,有錢可賺,人心又跟著變了。可是我想,總要有少數人,能夠把人的價值維持住。這個人數不可能多的。多數人的一定是一麵倒的。哪裏有勢哪裏有錢,哪裏就會興旺。我想,在價值問題上,我們決不能向中共“黨天下”的係統妥協,這可以說是“反共”,但“反”的是摧毀人的價值的一套體製,也不是反所有共產黨人,因為其中也有不少覺醒了的個人。更談不上“反華”。培瑞說到中共誣他“反華”,這是利用名詞混淆(視聽)。黨、政府、國家三者都不同,中共以暴力征服了中國,組成了政府,然而並不代表中國絕大多數人民的利益,而是恰得其反。所以說我們反共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我們反共正是因為愛護中國。我有些朋友寫文章,也都提到我“太反共了”。這個“太反共”並不是一句恭維的話呀。這就是說,我太不識時務。我想,不識時務的人總要有。也不在多。能夠有少數就行。你們大家各個都跟我一樣。並不是我有什麽特別。我們是都是有些共同的價值觀念。關於共產黨的問題,根本沒有什麽別的問題,是個價值的問題。我沒辦法接受他那一套價值、想法。
我最近看了吳宓的日記續篇,非常受感動。他在日記中一再說,“我是身降心不降”。他被打成那個樣子,從頭到尾他維護中國文化。我本來並不讚成吳宓那一套想法的,他是過分的保守,可是那個精神是真的。隻要是真的信仰,哪怕信仰的內容是你不同意的,你都要尊敬。這就是我說的,如果今天還有人真的相信馬克思、真的相信斯大林,把命都拚上去,我還尊敬你。我不同意你,我反對你,但是我還是尊敬你。如果你根本是假的,那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我想我們今天這個慶祝,大家也不要慶祝我,我們互相慶祝。我們還能夠有共同的價值,我們還能共同守在這兒。也不是特別困難。和古人的困難那是不能比的。象方以智這樣的,把命都送掉了。顧頡剛也罷,吳宓也罷,他們那個罪受那麽大,還是承擔下來了。比起來我們算是很好的了。你們在六四也就是一段時期困難,後來還不是過來了?跟古人最艱苦的比,我們受的難不算什麽。所以我想我們大家就互相勉勵,互相支持,互相支援。這樣我們中國學社表麵存在不存在、組織上存在不存在,都不重要。精神上存在就行。精神上存在,這個學社就存在。我就謝謝大家。
三,新亞書院
餘英時:關於新亞書院,我倒是願意講一講。錢穆先生怎麽到了新亞的呢?他本來在廣東華僑書院教書,廣州不穩,就搬到香港去。那時候,國民黨籍的學者張其昀、崔書琴等人想在香港辦一個書院,叫“亞洲文商書院”。錢先生最早是在亞洲文商書院。他們用錢先生的名字在香港教育局登記,作為院長。錢最初不知道,到了香港以後,已不能改變了。錢隻好接受了這一任務。但張和崔等不久都去了台北,錢隻好一人苦撐。然後請唐君毅、張丕介兩先生參加。這是新亞書院的開始。他們沒有錢,最初是借一家中學的教師辦夜校,晚上就在那睡,早上就得趕快起來,打鋪蓋起來,因為中學的學生要來上課了。那麽個情況辦的。
一年後,有一個上海商人捐贈了幾萬塊錢港幣。他就租了兩層樓房。就是後來的九龍桂林街的房子,最早我上學的那個地方。那個時候根本就是最普通的住房了。“亞洲文商書院”也改名為“新亞書院”,因為原來辦登記的“監督人”不肯讓出本有的校名。
北明(作家、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新聞快訊”責任編輯):十幾個學生?有多少個學生?
餘英時:我們那時候頂多二、三十人,都是難民,也都交不起學費的。你想,你學費也收不上來,學校怎麽能維持下去?
陳奎德(普林斯頓中國學社執行主席、“觀察”主編):不過當時您父親是蠻有眼光的,把您送到錢先生那裏。
餘英時:錢先生我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就去上課。其實那時候離我家很近。(陳奎德:你在香港的家?)在香港的家。當時錢先生他們也拿不到薪水,隻有少數的“鍾點費”,就是靠他自己寫稿,拿點稿費。到桂林街以後,才叫“新亞書院”。“新亞”是這樣來的。但新亞的財政很快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拖也拖不下去,所以錢先生就到了台灣,看看政府能不能幫點幫。那時候,台灣政府也是窮的要死。
張伯笠(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八九民運學生領袖、牧師):他們不是有黃金嗎?
餘英時:那是共產黨的宣傳。黃金隻能擺銀行不能動用的。所以,後來是蔣介石的總統府私人開銷裏麵捐三千港幣(五百美金)一個月,這是新亞的全部收入。(張伯笠:不少了那時候。)五百美金你要維持一個學校怎麽還不少呢?(北明:整個學校的開支?)整個學校的開支。三千塊錢。(陳奎德:三千塊錢港幣。)你想想看,三千塊錢,怎麽吃飯嘛?所以錢先生大概一個月隻能拿兩百塊錢。兩百港幣換句話說就是三十美金上下。香港房子種種,都貴得很的。連吃飯都勉強。所以,你非寫稿,賺稿費,你根本沒法生活。所以我寫稿寫得很早,十幾、二十歲就開始(北明、陳奎德:就為掙稿費)。龔定庵所謂“著書都為稻粱謀”,要吃飯嘛!不能不寫嘛。
北明:那時候寫的稿子都留下來了嗎?
餘英時:有的留下來了。
陳奎德:嗯,我看見過的。有一些餘先生在香港寫的東西。他有些發表了。而且當是您還還寫了一些政論的文章。還在那《民主評論》上,是吧?徐複觀先生那個上麵寫的。
餘英時:所以新亞書院一直到52還是53年,就是靠蔣介石這個五百美金一個月,維持到兩三年。然後Yale-China 來了。
北明:什麽來了?
餘英時:Yale-China。雅禮協會(Yale-China Association)Yale-China 本來是在中國湖南長沙辦“湘雅醫學院”的。那時大陸丟了,他們沒地方可做。就想在亞洲找個地方,台灣,菲律賓,也考慮香港。後來當然聽說錢先生奮鬥的精神,最值得同情。代表Yale-China的是Harry Rudin(魯鼎)教授,在Yale(耶魯大學)曆史係。 後來還跟我是同事,不過已退休了。他後來還到學校來,我還跟他談過很多。他到香港去看,看了跟錢先生談。錢先生請人做翻譯。他說:我談了以後,錢先生有什麽要求?錢先生說,我不能辦一個教會的學校。你要搞教會學校,我不能辦。同時,你要給錢可以,你不能幹涉我,幹涉我怎麽教,怎麽辦這個學校,那麽我們就不能答應。後來他說,我還要去菲律賓、馬尼拉,還要去台灣看看還有別的地方可能也要……,因為要爭取這個錢的地方很多嘛。完了以後,他回來說,支持你辦新亞。錢先生有一段紀錄寫這個經過。他說,如果一年一萬五千美金如何如何。錢先生說,一萬五千美金,我就頂一個房子。以後就不要再付錢,也不用付租了。另外如果再多就買房子。那個人說,我這個錢要給你們教職員生活的,不是搞房子的。錢先生說,我們這個房子沒有怎麽辦?(笑)後來人家說,你不要急。這個錢還是做學校開銷。關於搞房子的資金我們再另外想辦法。所以他後來有找了Ford Foundation(福特基金會)捐錢。就是很辛苦,那時我已經走了,不在那裏了。
張伯笠:新亞就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前身了?
餘英時:前身。不過還有崇基和聯合兩個學院,共同組成大學。但主要因為新亞書院,才有中文大學。新亞後來不但是耶魯幫忙了,哈佛燕京也來幫忙了。哈佛、燕京最早出錢給我們辦研究所。所以那樣英國人也都重視了,1955年香港大學頒給錢先生名譽博士學位。所以當我走了不久,他們就談要辦第二個大學,中文大學。要把所有的大陸來的合在一起,叫中文大學。
北明:您認為新亞學院對於中國意味著什麽呢?它的意義。
餘英時:當然是保存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聲音。錢先生這樣一批人,後來有人把他們稱作“新儒家”,錢先生、唐君毅先生。錢先生也不接受“新儒家”稱號。但是他是儒家毫無問題。我雖然在新亞接受了許多儒家的價值,卻不能稱作儒家,因為,我屬於下一代的人,思想比較新了。話說回來,新亞諸位先生堅持儒家和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很了不起的。如果沒有那個堅持,今天就沒有這個新亞書院。就沒有國際和國內新儒學運動起來。是不是?所以就海外來說,一方麵錢先生,一方麵熊十力的兩個學生,一個牟宗三,一個唐君毅,這幾位先生貢獻很大的。他們保存了中國文化這一支。然後,共產黨一開放,他們的思想馬上就進去了。而且很受歡迎。現在中共也開始向儒家求救,“儒家熱”、“國學熱”出現了。這又有隱憂了,錢、唐、牟先生的理論、思想等也可能受到曲解。
我自己的問題在這裏:我有自由主義、西方這一麵。就沒辦法完全是以儒家為坐標。我並不是不同情他們。我認為儒家的東西都應該包括進來。不過我的看法是,儒家從前是治國平天下的,但是今天已不可能。你不可能拿一家學說來治天下。你要知道John Rawls 的理論就曉得,它是一個comprehensive theory (無所不包的係統),必須受重視,但不能獨占文化、政治空間,因為還有其他的“學說”或宗教。如果獨尊儒家,那回教徒怎麽辦呢?基督教徒怎麽辦呢?但是儒家在私人生活裏,它是有很大的重要性,它支配我們的私人生活。所以我認為,儒家是在個人生活這一層麵。中國還是應該保存的。因為中國沒有西方式的道德寄托在儒家之內。基督教現在還不夠大,佛教是散的,現在的佛教七零八落的了。你要到台灣去,可以看到很好玩:台灣的電視上我看那個佛教徒傳佛教,都是儒家道理!(笑)很奇怪的。(張伯笠:佛教進中國了嘛,被中國文化給同化了)所以這許多東西你可以看出來,錢先生他們保留種子的意義非常重要,非常大的。
當時新亞師生並沒有任何把握說將來會有什麽結果的。我們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自己等於在黑森林裏麵走路,一路吹口哨,壯膽。那是拓荒性的。
北明:那二十幾個人,您知道下落嗎?
餘英時:都各有下落,有些都在教書,也有在新亞教書的,也有的在本地辦中學,還有從事工商業的。現在新亞的校友當然人就多了。大概是1959年左右,政府就開始給津貼了,經濟問題就解決了。否則的話,錢先生當時想,我要不把這個學校交給社會,永遠這樣辦下去,我的學生沒出路啊!學生沒有出路,這個學校怎麽可能維持下去呢?所以必須變成大學的一部分。這樣,新亞學生畢業以後才能在香港找事做,到外國也可以做事。或者到外國可以上學。所以那時候沒有辦法不走這一步。當時新亞老師也有反對加入中文大學的。你走這一步,就要受到限製。它是香港政府,它是個殖民地政府。它有它的要求。
北明:您說是香港政府給錢?
餘英時:是嗬。不過今天回頭看,新亞的精神還能維持著,希望很大,最危險的時候都過了。
邵新明(自由撰稿人):餘老師,新亞那時候是不用英文教書的。所以您從新亞到外國念書,能念成,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餘英時:是不容易的事情。要克服許多困難,不但語文,就是西方史學和社會科學也自覺根基不夠,隻好以勤補拙。事實上,我在新亞課堂上學到的東西很少,主要得力於錢先生私下指點,自己找書讀。
錢先生1950年跑到台灣去搞一點錢,51年又去了。51年去了還沒有好久,就因講演時房子塌了,打破了頭,幾乎送命,一直留在台灣養傷。1952年我畢業,他都無法回來。老師中我可以受益的隻有唐先生一個人。但交往不多。新亞當時連個圖書館都沒有。
邵新明:對,我知道。我再補充一下:……那時候為什麽要搞一個新亞呢?那時候香港是殖民地,你在社會能有工作,有成就的話,一定要懂英文。1949年,共產黨在大陸成功,一批在國內受教育的學生到香港來。他們不會講英文。許多人是學者,水平很高。怎麽樣可以繼續?香港有一部分也不懂英文。這些不懂英文的念書,是Chinese track ,中文渠道。另外還有一個是英文渠道。英文渠道的最高學府是香港大學。香港大學那時候等於哈佛、耶魯、普林斯頓加起來,(餘:都不止。)都不止。就很少人能進去。那麽沒有英文程度的學生怎麽辦呢?他們要念大學程度的學位怎麽辦呢?所以錢先生搞了這個新亞,一般的目的就是要能令到那一部分學生得到高等教育。但是是一個中文的渠道。剛才餘老師說得很清楚,那個渠道出來的學生是沒有前途的(餘英時:絕對沒有前途)。沒有人瞧得起的。
餘英時:早期學生主要是大陸來的難民,很少學過英文。新亞也沒有用英文教學的事。一般而言,學生的英文都不行。畢業後很難謀生。我在燕京大學讀過一學期,英文還有一點點基礎。主要靠自修。
邵新明:所以,那時候從新亞算起,加上以前中文渠道的高等學府,就叫做“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本來還有個“香港大學”,是英文教學。但是,雖然新亞傳統發展而來的中文大學的教學語言,不進入英文世界主流,但是多年之後,取得學術成就、得到國際承認的,卻是新亞出來的餘老師。
餘英時:錢先生創立中文教學渠道的大學,保證了當時的大陸難民學生對傳統文化的傳承,並且填補了當時中國淪陷之後形成的香港的新需要,平衡了香港大學英文渠道的教育方向。現在看來,是很有眼光的。
四,語言轉換與學術交流
餘英時:談到用英文或中文寫作的問題,實際上是這樣:我到美國來以後,為了適應環境,最初隻有學習用英文,中間大約有十幾年都沒寫過中文。還是因為73年回香港以後,寫中文的要求忽然在我麵前出現,這樣才又開始了。開始以後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所以我現在把我研究的東西在中文寫的很詳細,我用英文做一個簡單的報告就夠了,就交待了。因為西方讀者不需要知道那麽多詳細的情形。你在英文裏寫太詳細了,沒人會看。所以我兩個渠道進行,在英文渠道裏,我是把我真正研究得很詳細的東西,用比較短的方式報道出來,就夠了。西方的專家則都能讀中文,可以再接著讀我的中文論著。但是我考慮到讀者的問題。我寫英文書,我相信,一兩百個人看,不得了了。有時候幾十個人。(笑)但如果你要寫中文,不但是中文世界,同時還有日本、韓國,對不對?所以你到底寫給誰看?你的audience(聽眾)是誰?你的audience 隻是少數幾個美國研究中國史的,那沒有幾個!這些書,我知道的,好些書一百本、兩百本都賣不出去的。因為別人不需要知道。除非他要研究一個問題,跟你有關,他去看,他去參考。否則他不會看你的。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考慮。所以從香港回美以後我就以後繼續寫中文了。開始以後就沒法停了。因為它本身就有一個動力,逼得你自己往前走。不過我的研究結果,在英文論文中大致都有提要式的報告。
北明:您的那兩套書,廣西和三聯出的那兩套書,我覺得現在肯定有很多人在悄悄的讀。
餘英時:不一定,現在不用悄悄讀。我本來沒有要求在中國出書,(北明:他們找您。)都是他們找我。而且有些是盜版,我都不知道。他們自己編的,自己就出版了。我唯一同意的是《士與中國文化》,那是1986年的事,是龐樸找我的。但是初版錯字多的要命。所以第二版我才把它改了,改得很厲害。(陳奎德:那本書影響很大,八十年代就到中國去了。)所以,後來廣西,來了好多年了,差不多十年以前就跟我聯係好了。但是他好像不能出版,有困難。所以,搞得三聯搶先了。三聯要出我的係列,三聯在後,但是出書在前。但是廣西看三聯一出,它也很快都出來了。(奎德:也好,他們有個競爭也好。)所以現在,我除了反共的東西不能印以外,其他印得很多了。
北明:但是我覺得還是一種潛流,大家都在悶頭閲讀,沒有太多公開的評論。“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吧。
蘇煒(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耶路大學中文係教授):“有水井之処必有湖”,餘先生說。差不多,現在知識分子好像以讀您的書為一種時髦。沒讀過餘英時,好像不夠時髦(笑)。
餘英時:那就糟糕了。(眾笑)
蘇煒:別説,現在真的他們是以讀過餘先生的書為前提,才能談論問題,有點這個味道。
餘英時:你要真讀我的書,就像剛才鄭義(表達的)那樣讀我的書!(笑)如果說某某人得獎了,他的書得看,那就不行了。
林培瑞(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漢學家):餘老師說的完全對,要是隻寫英文給我們外國漢學家,(笑)那真是太可憐了!(餘英時:沒幾個人嘛!)我常常感慨,我覺得我們係裏頭,要考慮升級,它不考慮中文著作。像周質平,出了一本關於胡適的書,也算。可是,隻有英文才能算。完全是一種雙重標準。餘老師的著作,用中文,在中國的影響,那遠遠超過美國學界裏頭的影響。
餘英時:這個美國漢學界本來就不大嘛,人就沒有多少。像古代中國史的領域本身加起來你算嘛,那麽多department(係),加起來有多少人?幾百人而已。
林培瑞:我不知道您怎麽看,我覺得寫英文,寫中文,談英文,談中文,有相當大的隔閡。上次我們在質平的家,有陸揚,有質平,在深入的談五四時期吳宓的日記,跟我去讀英文的著作,讀一本History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是兩個層麵。幾乎是格格不入,有血有肉的還是中文的。
餘英時:總而言之,我也並不特別鼓吹非中文不可。英文也需要,你總要有。你不能希望美國人都來學中文。那怎麽可能呢?
陳奎德:但是我不知道餘先生您怎麽看,像杜維明那種方式,他用英文演說,他演說的(餘:非常好)還是蠻漂亮的。他用英文演說普及中國文化。當然程度不是太深,但是還是起了很大作用。
餘英時:我認為很有作用。
陳奎德:很有作用。但不可能很深入。
林培瑞:可是我也問過杜維明,他用英文寫作和用中文寫作的思維方式一樣不一樣?他能不能翻譯?我覺得這是不同的創造。
陳奎德:當然,這個我相信。但是我記得有一次杜維明和餘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在場。他還和您爭論關於這個英文。您的意思是說,有些話,有些意思用英文是無法翻譯,無法表達的。他說好像都可以,完全都可以。我覺得他稍微有點武斷。
餘英時:完全都可以是不可能的。
陳奎德:因為哲學上就有譯不準原理嘛!
餘英時:就是大概,某一種層次上,可以。
蘇煒:餘先生,這次您在圖書館受獎的演講,就是“世界周刊”發的那個,是誰翻譯的?
餘英時:是我的一個大陸的學生。
蘇煒:我覺得挺好。
餘英時:啊,翻得很好。他在浙江大學教書。在他主持下,我的英文的東西都翻出來了,便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剛剛印行的四冊《餘英時英文論著漢譯集》。
……
五,餘英時學術思想在中國
北明:我剛才的話沒說完,我知道您的著作是兩年前進入中國大陸的,而且是他們自己找的。我現在感覺跟蘇煒那個感覺有點不同,我覺得人們在桌麵上不談論語餘英時先生。(餘英時:那當然。)可能我接觸的還不是純粹的書齋裏的學者。現在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很少書齋型的了,一般都比較入世,都在體製方麵想有些作為的,所以真正埋頭做學問的不是很多。但是我的感覺就是您這兩套書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大概五到十年之內,有大的影響。這是我的預感。這種影響,不會是某種熱潮,或者潮流。比方說象當年對李澤厚的學術思想掀起的什麽什麽“熱”,“文化熱”,不會。(餘英時:我的書不可能熱起來。)不可能。但是假以時日,可能會有深入的無聲的影響,影響一代學人的思維方式。
蘇煒:但是你們都不知道,我八八年、八九年在北京,那時候我們讀餘英時已經是一種“熱”了(餘英時:那是因為你們熱,不是我熱。)我們一幫人都在讀餘先生的書。
北明:不,如果那時候形成一個熱潮的話,現在中國史學界不會是這樣的一片凋零景象。
餘英時:不可能。因為你曉得,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不可能拿掉的嘛,史學怎麽能上軌道?
蘇煒:那時候在北京,八七年、八八年,很奇怪的,那本批您的書,就是您的文章是主要部分,在後麵,批您的文章在前麵那本書很流行。
餘英時:就是你們廣州那個劉什麽……
蘇煒:劉斯奮。就是那本書。大家讀,很流行。
張伯笠:大家都讀後麵,不讀前麵。
餘英時:這個劉斯奮。我早就知道是胡喬木發動的。後來在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中得到證實。到處找人,好幾個人都拒絕了,親自告訴我拒絕了。
六,中國學界風氣問題
北明:我的感覺是,中國什麽時候擺脫了這種今年這個熱,明年那個熱,這種浮躁,您的影響才能見出來。或者是由於您的影響,可能把這種“熱”的追逐,淡化掉。
餘英時:我希望中國學術界能多做“提高”的嚴肅研究,不參加“普及”的運動。中國目前最需要的是將人文研究提升到最高水平,這是寂寞的生活。但一個國家的文化品質是不是很高,主要看它有沒有這樣一個研究的社群。
胡平(“北京之春”主編):餘先生治學的方式,我覺得跟別人不一樣嘛。大陸熱的,像黃仁宇可以熱,就是你標新立異,好像抓住一點,什麽事都懂了。這就容易熱起來。你若是很踏踏實實的、一板一眼的,這個有傳承的這個東西。那他沒法熱起來。
餘英時:我認為是傳承的問題。比如這樣說吧。就包括陳寅恪,當然是熱過一陣子。但是他的書到底幾個人看呢?(陳奎德:事實上沒有嘛!北明:就是這個問題)。你想想王國維,王國維的東西是最好的東西,現在有幾個人看?隻要有人看就行。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你要保持一個傳統,隻要王國維還有人看,陳寅恪還有人看,有幾個人看。(北明:每個時代有幾個人。胡平:那個當然是純粹的學術傳統,不一樣嘛)。這種東西它發生力量是沒法估計的。你沒辦法預言的。你不知道的。所以不要管。隻要留個種在那就行。所以我……
胡平:因為現在“熱”都是給自己貼個標簽,什麽主義。一個東西,抓住一點不及其餘,這個東西就容易熱起來。
餘英時:現在最熱的是電視上什麽叫做“易中天”,他們告訴我(笑)。
陳奎德:電視台講曆史的,講三國。
北明:餘先生您說這個現象啊,49年以後,中國文化界、學術界,不是這個熱就是那個熱。這狀態不好。(餘:是啊)浮躁。很少有人潛心做學問。
餘英時:所以我想,我們要有耐性。
北明:讀您的書有一個感覺就是不能浮躁。得有大量時間。您的著述,包括文字陳述,是平鋪直述,樸素,清楚,沒有故作驚人之語。這種語言狀態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心態和心境,很靜。你得沉潛下來,你不要看見今天誰領風騷,明天誰上樓台,把沽名釣譽的事情看得那麽重。如果那樣,中國學術界還是沒希望。可是您的著作,有一種治學方法上的啟示,這種研究方法和思維狀態可能對大陸學界有深遠影響。
七,中國學術標準問題
餘英時:我認為真正搞學術研究工作,是個細水長流的東西。現在中國學術界根本沒上軌道,還沒有建立起研究傳統來。這個研究傳統一定是幾十年,幾百年,不斷傳下來的東西,有共同標準,可以判斷這是好東西,這是不好的東西。比方,抄書、偷書,就算你混得過,那是恥辱,不肯幹的。這樣才慢慢行。象日本人,並不比你高明到哪兒去,可是日本人研究中國曆史有多少人!幾百年傳下來,一點不斷。這個東西是中國一時趕不上的。中國三十年代,建立起一個傳統來了,共產黨一來,全完了,全部毀光!我不是聳人聽聞,共產黨來以後,一直到1976年,所寫的中國史的東西絕大部分可以扔到垃圾桶裏去!沒有值得讀的。除非老先生過去的東西。根據馬克思主義那套胡說八道的東西,全部都該丟掉。
北明:包括胡繩的,社科院院長。
張伯笠:範文瀾。
餘英時:範文瀾本來是很好的,有基礎的。你要搞了馬列你就完了。因為他那個馬列都是公式了嘛。你把中國的東西硬往裏填。那有什麽意思!(張伯笠:我們小時候學的都是範文瀾的《中國通史》)早期的範文瀾通史還算好的,後來修改了以後,越修越壞。
北明:我看胡繩寫的近代史,都是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的觀點,什麽農民起義呀……
餘英時:胡繩我跟他見過一次。那年他到美國,我們亞洲學會,開辛亥革命的會議,他也來了。後來到耶魯訪問。我還陪他吃過飯。我們倆談到胡適。他說:胡適,我們政治上當然是不能談,我們學術上還是尊敬他的。我說,我們海外跟你相反,我們認為胡適在學術上已經落伍了,政治上還是先進的。(笑)他一句話沒說。(北明:談話中斷。)哎,中斷。也沒中斷,後來他就亂以他語,換個題目就是了。我說我們海外看法跟您相反。你想,胡適早年寫的東西,當然後來人超過他很多了嘛。研究超過你,那不是他的錯嘛。但是你想想,胡適講民主,講人權,比你走得遠去了。我最記得1978年我在北京,那是我在大陸唯一的一次,那時陪我的一個人叫林甘泉,是曆史所的副所長。他就告訴我,談到胡適的問題,胡喬木同誌說的,“你想想看,如果我們新華書店買的是胡適的書,那我們這個革命不是白革了嗎?”(大笑)那時候大概已有人提議重印胡適的書,所以胡喬木才這樣說。現在真是白革了,到處都是胡適的書。而且討論胡適的東西不斷出現。
八:中國傳統文化斷代問題
北明:餘先生我再問您一個問題。昨天來的時候跟奎德一輛車,路上談起來您這一代人和我們這一代人之間差別。因為有一個49年(餘應時:那相差很多)。不僅是相差很多,那就是一個鴻溝了實際上。我們還算好,逃離出來了,腦袋還清醒一點,知道自己是從一片文化沙漠當中出來的,知識結構不行。除非自學,沒有沒有希望。我們知道我們至少學問不能跟老先生比。您這一代人代表的雖然是一個舊時代,但確是一個好時代,一個完整的、健全的時代。到了49年後出生的我們這一代就殘缺不全。我感覺很悲觀……
餘英時:我想你這個說法並不正確。我們的時代也不理想。我們又想到王國維時代、梁啟超時代。梁啟超他們也覺得不理想,他們想到乾嘉的時代。今不如昔的感覺大概每一時代都存在。
北明:那不一樣。49年是個分水嶺。
餘英時:那是沒問題的。1949年確是中國文化的空前浩劫的開始。
北明:沒辦法比的。我就想問問您,這樣一種情況,中國這個文化傳承,我們還有沒有希望?一斷,斷了半個多世紀。如果哪天極權統治垮台了,能不能很好地把傳統接續下來?比方象您這一代人已經八十歲上下了……
餘英時:我很老實地跟你說,我沒把握。我不覺得一定能接得起來。因為生活裏麵的價值已經中斷了那麽久,現在又被市場的價值取而代之。中國1949以後,隻有一個字:power(權)。有權就有一切。一切價值的來源就在那上麵。現在到共產黨自己活不下去了,power 拿不住了,要靠錢來給它的power 加油。所以現在power 裏麵就分出來,去搞錢。搞錢也多半是他們自己的人發財。外邊偶爾碰上發財的也有,但是基本上沒有官方的關係,不可能有這個機會的。所以現在主宰中共的是兩個東西的:一個是power,這個東西以前最重要,現在是money了。這個money將來是主宰。這是市場取向的結果,就是變成這樣一個情況。就是從前陳寅恪1919講的,保存的《吳宓日記》裏,說中國人哪,要想學西方,做生意,大概會是很精明的人,可以發大財;如果說中國人想學西方,形而上學,在藝術、在精神上有所超越,那是非常難的。他這話,已經都說中了。一般地說,今天中國人太現實,太pragmatic(實用),沒有什麽原則的。中國話叫有奶就是娘。這是很麻煩的事情。很多人經不起多少次考驗,最多三次、四次就垮了。因為今天錢變成這樣重要的東西。中國人暴發戶的心理就是這樣來的嘛。我現在有錢了,馬上二十一世紀是中國的世紀。你想想,二十一世紀,有這麽容易就變成是你的世紀?你的科學、人文、社會狀態,道德狀態都還遠在別人之下,還有近十憶的人仍在貧窮線上,現在就是忽然 “少數人先富起來”了,你就變成全世界……你怎麽超前去?!道德、宗教、藝術撇開不說,基本科學的研究也沒有突破,技術是借來和或偷來的。前一陣子還鬧Scandal(醜聞)的,你怎麽就忽然變成世界第一了呢?就有幾個錢?而這個錢是怎麽來的呢?主要是外國投資的,都是外麵來的。我當然承認中國經濟近十年有很大進步,這是趙紫陽晚年所說的中國發展了一種“權貴資本主義”。但是這是一個極不正常的市場,表麵的一時繁榮掩蓋不住內在的隱憂。
北明:哈維爾曾經描述過東歐變革之後、捷克民主之後的一個現象。他是去年還是前年在國會圖書館有一個演講。(餘英時:我在那兒)啊,是在John Hopkins 大學和前國務卿Albright(奧爾布萊特)兩個人公開對話。他說,雖然極權統治在歐洲那麽長時間,但是像捷克這類東歐國家,極權統治垮台之後,傳統文化很快就恢複了。我相信他描述的是事實。
餘英時:我不奇怪。因為他們是被強迫接受共產黨的。中國的共產黨是自己找來的。(邵新明:他們也沒有文化大革命。)捷克的共產黨體製既是強迫接受的,當然不會有文化大革命了。因為他們都在反抗中。一直在反抗中。宗教還在那裏。它的藝術、戲劇等精神文化也未中斷。甚至俄國,它的芭蕾舞也沒有因為革命而改變啊!隻有中國搞京戲、地方戲改革之類的。
九,中國知識人的災難
餘英時:我看過Isaiah Berlin (以賽亞 柏林)訪問Russia(俄國) ,寫的一篇與俄國作家會談的長文。其中有《日瓦戈醫生》的作者Pasternak (帕斯捷爾納克)和最著名的女詩人 Akhmatova (阿赫瑪托娃)。那是1945年的事,這兩個人境遇都很慘,但都沒有失去本來的麵目,仍堅持自己的創作。這是因為他們並沒有經過毛澤東治下那樣要你“交心”,交靈魂。他們還侃侃而談,講自己的遭遇。斯大林並沒有做毛澤東那樣的事情,要人家交心!共產黨搞的最不堪的肉麻的事,就是叫“交心運動”,“向黨交心”。交心,這叫什麽話嘛!這話怎麽能說得出口呢!
溫克堅(大陸“九鼎公共事務研究所”研究員):共產黨搞的這個反智主義,反智主義在蘇聯沒有發生過。
餘英時:蘇聯沒有大整革命後培養的知識分子。蘇聯的文化也沒有完全破壞,所以它還有可以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中共在毛澤東治下專以整治知識人為主要目標。使一般知識人處於精神錯亂和昏聵狀態。胡平兄寫過這方麵的書,這裏也無法多談。毛代表了舊社會中的邊緣人,邊緣知識人,他最仇視真正知識人。我記得千家駒就講過,他第一次見毛澤東,毛澤東看他是某某教授,說,啊!很了不得,還是教授呢!就是這麽個諷刺。這種話可以看出他的心理。所以他到北京,立即指示,張申府的薪水從此不能增加一個錢。因為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工作,張申府是他的上級,八塊錢一個月,沒給他加過薪水。他忌恨在心。
十,中國民族道德問題:現象與分析
林培瑞:我們請剛從北京、從中國出來的人談一談。我前幾天也問過他(指溫克堅——北明注),他談過百姓、中國的老百姓能不能恢複傳統價值觀,或者恢複的是將是什麽樣的價值觀。
溫克堅:我不是搞學術的,我對這方麵也缺乏了解。但是我自己的感覺很多東西其實已經在某種形式上恢複。比如說佛教,十幾年以前,沒有這麽頻繁的存在或活動,現在已經回來了。說到道德,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道德傳統,比如說信任、甚至商業價值、商業上的互信,這些東西都慢慢在回歸。但是現在一邊在歸回,也有人在破壞,有另外一種力量在破壞。這股破壞力量就是公共權力。就是說,社會本身自發形成的一些道德價值、觀念,它是以某種形態存在的,如果說是公共權力不再進行破壞,它以一種比較中性的、遠離的方式存在的話,我想海外積累的、其他華人社會積累的、以及各種其他的價值資源,應該是可以重新恢複起來的。
餘英時:這一觀察我很重視。精神恢複健康不是不可,道德、精神、價值,等於人的健康一樣,你不可能老病。病到某種程度,總有某種生機出來,要把它恢複正常。但是外麵現在有個東西老破壞你的身體健康,你還要跟它不斷地相抗,所以一時就不容易回到正常。整個社會體製的更改才是精神正常的契機。
鄭義(作家,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不過現在不太容易,我就比較悲觀。
餘英時:也難說。現在“黨天下”的解體已現端倪,多少有了一點文化空間。
鄭義:我一天到晚收集這方麵的資料,把我收集的資料給大家看一看……
餘英時:我給他算一個命就是這樣的,你看一看蘇聯,那就是他的命運。
鄭義:但是蘇聯還是不一樣。
餘英時:這是一個生理限製。最初參與革命的人,到75年以後全部沒有了。
鄭義:但是這個破壞太厲害了。
餘英時:中國比蘇聯破壞又利害,困難是不必說的。
鄭義:不光是說統治者的道德淪喪,現在就是一般普通人,比如受壓迫的這些人,還有反抗這種壓迫的人,現在道德品行都不行,整個全體的墮落。這是叫你很絕望的。有些極端的例子,你聽了不能夠相信。
餘英時:漢朝有人說,興禮樂要在百年之後。禮樂就是我們所說的道德秩序了。我們不能放棄希望,要有耐心。
鄭義:那是要好幾代人呐!
餘英時:是要好幾代。
鄭義:我就認為,所有受過共產黨教育這幾代人,死絕了,而且在死絕之前必須共產黨結束了,然後,以後成長起來的人才有希望。現在我給你舉一個這類的例子:比如艾滋病,外國記者去采訪,希望把這個消息讓全世界知道,給政府施加壓力,以便幫助他們解決困境。采訪完了以後,有人告訴當地艾滋病農民說,跟記者要錢!然後,這艾滋病人就追,追到省城去,追到賓館去,跟人家外國記者說,你給我錢。人家說,我們這種采訪是沒有錢的。不給錢?不給錢,那我上公安局,我告你去!就把外國記者給嚇壞了。你幫助他,你拯救他,最後反過來,他要整你。這一類的例子很多。不勝枚舉。再比如,成都有一個做傘的工廠,給成都各個商店發放了一萬把傘,下雨天可以借給顧客,(餘英時:公用雨傘)下雨天可以用。但是雨後你還回來。你知道一萬把雨傘還了幾把?一把都沒有。這種極端的例子太多了,而且每天都在發生。你就覺得此事已經不可為。沒有什麽意思了。
林培瑞: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可是我說個相反的例子我們考慮。最近又一本叫《如焉》的小說,書中的的女主角是一個善良的女性,她對解了雇的工人或者窮孩子有一種基本人性的道德反應:她同情人家。這倒不奇怪,有意思的是,這種小說突然就吃香了。很多人談論。說明老百姓,哪怕共產黨統治了多少年,還是有基本的人性……
鄭義:基本人性不會改變的。但是他不會去做!他可以欣賞。你要讓他去做,讓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
餘英時:在目前情況下,現狀大概是很難改變。不過天下事情也不能這樣絕對地說,有時候形勢一變,人心也就變了。你記得吧,八九年天安門運動的時候小偷都不偷。
北明:八九年那些日子道德水準突然提升,那個例子特別明顯。
鄭義:那次打擊,那次政治上的打擊,最後造成整個這個民族墮落。這個現象現在已經非常嚴重,而且非常普遍。
餘英時:你要一天天這樣看,當然是悲觀。不過我想長期看……
鄭義:那就是幾代人以後的事情。
餘英時:曆史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造那麽多孽,說好就好,哪有那樣的事情!說好就好,那等於跟共產黨馬上就大國崛起,世紀就是我們的這種說法一樣了。不可能的。
鄭義:現在的情況就是,你說要砸共產黨,人人都要動手去砸。但是砸完之後他要幹什麽,你就不知道。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知道,現在大陸,今年以來興起一種所謂“哄搶”。任何事情都可能引起哄搶。一個車翻了,所有的人去哄搶車上的物資。一輛火車如果被某些人截住了,大批的人開著卡車,去把這個火車徹底搶光(胡平:趁火打劫嘛)。有個什麽會,發放避孕套,宣傳避孕常識,要發放二十萬個避孕套,結果是所有的人,不管用不用的著,老頭兒什麽的,都上去搶。最後搶的結果是避孕套全部搶光,而且搶得發放的那些人身上全是傷痕。很多城市裏頭,隻要擺花兒,在街頭,全部被搶。它反映一種情緒。就是說,人民對於現在受剝奪有非常強烈的不平。但是問題是,他搶,搶不出一個新社會來呀!我覺得這樣的一種情緒裏頭有一種很可怕的東西。最後不會是什麽好結果。人變得非常殘忍。
溫克堅:我個人不太認同說現在的道德比以前的道德更加淪喪的判斷。因為我覺得,當然從個案角度來說也有很多……每種現象都有很多個案。但是我自己有一個感覺,以前有一首詩叫做:沉舟側半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中國這個社會太大、太複雜,有一些方麵顯示讓人絕望,但是也有很多東西讓人看到希望。同樣從道德層麵來看,這幾年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人自發的參加到時尚啊、公益事業中?不是政府組織的。這些人對政府組織的希望工程不參加,但是他的確有很多(行為是)他們自發形成的、以網絡形式存在的。比如像我們以前一些朋友參與的“希望之光”啊這種現象。另外一種個案,也已很多種形式存在。所以說,每一種判斷你都可以找到很多例子。但是我覺得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大家看中利益,然後在利益之上,(進行)比如說道德關懷,可能更加有生命力。跟那種、純粹的以前時代的政權效應的那種所謂道德假象(相比),我想它肯定是有生命力的並且比較持久的。
鄭義:你也不要樂觀,你太樂觀了。我不是舉些個案。我們比,比如說,我現在不客氣地說,現在年輕的這一茬,比我們這一茬兒,我覺得差遠了。我們這一茬,比人家老右派那一茬兒,差遠了!老右派那一茬兒,比原先在49年建政之前,抵抗共產主義那一茬兒,又差遠了。這種墮落的痕跡,是有跡可尋的。如果在共產黨的統治之下,人們的道德會一代比一代強,那麽這個製度就完全可以存在下去了,可以永世長存了。在這樣的一種製度底下,這種道德的集體淪喪,那是一種邏輯的、必然的、不可能扭轉的!如果這個製度不結束,那麽這種道德的淪喪事永遠不可以遏止!所以我認為,這個問題如果不從政治上進行一種製度性的解決,那麽談某些道德個案之類的,沒有意義。比如比較獻身精神,各個方麵你全麵的比,這幾代人的素質,你一看就看出來:差遠了!不僅是一點。我最近一段時間研究了一些抗戰時期的資料,那個時期的人、人性的那種健康,我們今天根本不能想象。差別太大了。所以我是非常悲觀的。我這種悲觀也不是我個人悲觀。我也找到一些旁證。比如說,我曾經很驚奇地發現愛因斯坦一段語錄,說:如果上帝對於德國民族憐憫,那麽,就讓他們在結束戰爭之前,互相殘殺。這話說得非常殘忍,但是說絕了!說的對。一個人四五歲,基本形成道德觀念;到十八歲基本形成自己的世界觀;二十來歲,一生中基本上一直要沿著這個路走下去。所以受共產黨教育長大的象我們這樣的人,你再洗,一塊白布扔到墨汁裏頭去了,你再玩命,你不能把它洗幹淨了!
餘英時:我想你還是過分悲觀了。(笑)
北明: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就是:八九以前我們對中國的道德批判也很激烈,但是八九年那一年或者甚至那幾天(鄭義:幾十天),小偷罷偷,流亡罷流,自行車……(眾大笑),這是街上人說的,不是我的話呀,我是quote(引用)。自行車平時撞了,(雙方)一定怒目相視,吵起來,很多人圍觀看熱鬧。可是那個時候,我親眼看見的(蘇煒:我也看見了),撞了以後大家擺擺手,相視一笑就走了!特別禮貌。我在車上寫個什麽東西,沒有筆了。我就往窗外問:誰有筆?底下舉起如林的手臂,恨不得把筆全都給你!人的精神麵貌也變化極大。不是我們自己感覺,連CNN的記者,Mike Chinoy (麥克 齊諾伊)他自己寫的回憶錄也描述說,他看到當時街上的中國人,彼此以禮相待,通常那種蠻橫無理的態度一掃而光;在外國人麵前也自信,自豪,過去的敵意和尷尬表情也無影無蹤了。
餘英時:我現在的看法是這樣:共產黨的控製力量,會逐步減少。因為它麵對的政治、社會、緊急問題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複雜。它不容易像1976以前那樣嚴厲控製每一個人的生活每一方麵。從前沒有一麵你能夠逃的掉。現在,出現出現某些空間,除了政治以外,還有你的生活。這個領域將來會增加不會減少。共產黨已經沒有這個能力控製每個人了。你不可能把每一個人都看起來,每一個人都需要至少一個人來監控。現在怎麽可能呢?他不可能將中國人口一分為二,一部分人是看人的,一部分是被看的。如果大家生活好一點,所謂“衣食足,而後知禮義”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並不是Automatic (自動的) 就好,並不是說有了飯吃馬上就好,那不可能。大多數人有了飯吃以後,(陳奎德:代價到了一定的程度。)基本上溫飽有了,他會講一講道德。因為他自己需要秩序嘛。再壞的人也不希望偷竊、搶劫或殺人之類的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如果你自己不想,你就需要這社會有個秩序。這樣,還不會完全絕望。
溫克堅:秩序和微觀層麵的變化有關係……公民自治空間形成,偷搶現象就會大幅度減少。
餘英時:未來很難推測的。我不是完全絕望,我認為還要看怎麽走法。如果貧富懸殊越來越大,貧窮地區和富裕地區差距越來越大,這個社會將來安定不了。最後會大亂起來的。那就很難說了。
北明:如何解釋八九期間社會道德操守的突變?此前此後一如既往,唯獨那時候突然就好了,所謂的體製問題並沒有解決。
餘英時:很簡單,大家在生命裏找到一個meaning(意義)和一線希望了。本來是沒有意義的,就那麽混嘛。忽然之間我突然找到了意義了,有了希望了。
陳奎德:那實際是個爆發性的神聖性。有好多曆史時期是有這種現象。
北明:就是一種體驗,民族的一種高峰體驗。
張伯笠:如果有意義,同樣會有獻身精神的人出來。現在他覺得沒有意義,做什麽都沒有意義。沒法做。(餘:不必做了)我觀察,我看中國政府也看到道德淪喪的問題,從胡錦濤的八……
林培瑞:“八榮八恥”。
餘英時:你們記得嘛?哪個八榮哪個八恥?
眾:(笑)記不得。
胡平:我相信他自己都記不得。
北明:都是兒童語言,退回早期教育。
張伯笠:很多都是基本的道德原則,提的一點都不高。說明中國已經到一個程度了。國家領導人可以談出這個問題來。還有一個,現在談到了“三個危機”,也談到社會基礎的問題。
餘英時:三個危機我沒注意。
蘇煒:哪三個危機?
張伯笠:今天我在網上看到的。最後一個是社會危機。執政黨的社會基礎危機。就象剛才餘先生說的,你是有錢人的政黨還是工人農民的政黨?你說你是工人農民的政黨,其實你已經不是了。你是既得利益的政黨。它基礎危機,它沒法確定往那邊靠了,它的危險就在這裏。現在談很多道德的問題,其實我到不那麽悲觀。我沒有老鄭那麽悲觀的原因就在這裏,因為我覺得,當道德程度到最低點的時候,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普通的人,他都覺得這樣不行了。就像當年古羅馬的時候,我研究教會曆史,康斯坦丁信上帝信耶穌的時候,不是因為他看見了什麽神跡,是因為他覺得整個羅馬人的道德已經低到一個程度,他需要一個宗教來恢複道德。可是當時所有歐州的宗教都不可能(做到)。他發現有一個被迫害的宗教,哪個教的道德很高,所以他就把基督教作為他的國教,希望能夠振興這個羅馬。中國現在為什麽人們去教會了?去禮拜了?中國現在教會越來越多,為什麽?他在尋找,如何建立自己的道德。可是社會上,就是美國這麽好的國家,也有道德很壞的人。中國也有。你看假煙假酒假藥。我看到一篇文章:“中國人怎麽了?”那東西看了以後,就不敢吃中國人的東西了:所有的東西都是有毒的!沒有一個沒有毒的。連炒花生米都有毒!這是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這種情況,政府要不要管呢?假煙就要管,不能允許你出現。可是怎麽辦呢?我可以受賄行賄,你就得放行,就可以賺錢。你賺錢、我賺錢,人民的健康我就不考慮了。艾滋病也是這個問題。河南的艾滋病,幾百萬人!政府要把他捂住,不說,不采取措施。可是必須采取措施。怎麽辦?我看見中國有些民間人士,維權人士啊,還有製憲人士啊,很多的民間(人士)起來,也有講話的空間了,這個空間也能做了。還有教會。我對教會了解比較多。如果他們村子有一個教會,教會就可以做清苦人的工作,做學生的工作,進行道德教育。現在中國的道德的(重建)問題不是從上往下,是從下往上。我跟他(溫克堅)看法這一點一樣,下麵有一股力量,需要改變這個國家道德,很多人可能都是普通老百姓。上麵看到底下有這樣的動力,上麵也開始提這個“八榮八恥”,給你個空間讓你去做。我上網看見很多知識分子、大學生捐錢,買些衣服送給窮苦的人。
(此處片斷未錄音)
阮若英(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阮銘的夫人):……那個張藝謀,現在罵他的人也很多。
鄭義:在這麽大的一個國家裏頭,十幾億人的國家裏頭,有幾個人罵他,那不足為奇。根本影響不到他。
胡平:他當然知道他挨罵。
張伯笠:現在是個鼓勵你道德淪喪的時代。
鄭義:而且還行得通,成為主流。
蘇紹智(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前中國社科院馬列研究所所長):我覺得中國根本上有一個問題,症結就在於共產黨一黨專政。這個問題不解決啊,再好的宣傳教育,講公理道德,沒有用。
餘英時:那是關鍵的!
鄭義:不解決這個政治問題,談別的是很困難的。
胡平:就像我原來舉的一個例子,好比一個老人,腿摔斷了,臥床,就是腿的問題。但是老人臥床臥久了,腿不是問題了,心髒啊、褥瘡啦,等等別的問題出來了。我覺得鄭義恐怕也是這個意思。你說共產黨一黨專政,根源都在這。問題是時間太長了,這個問題解決了,它造成了別的問題,反而解決不了了。有這麽一個後果。
鄭義:都爛了!
蘇紹智:爛到極點,共產黨當然會垮台!
鄭義:共產黨垮台是肯定的。問題是,垮了台以後是什麽局麵。
餘英時:我們現在隻能走一步是一步。(胡平:是。)等它垮台再說。他垮台,天不會掉下來。蘇聯便是突然垮台的,還不是熬過來了?東歐各國也是前車之鑒。但曆史的變數太多,不能預測。
十一,中國生態環境問題:國在山河破
鄭義:而且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我這幾年跟大家稍微有點不太一樣:我是認認真真研究了一下生態環境,所以我的悲觀不是沒有根據的。我那(觀點)是由數字組成的。這個民族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已經再一個很短的時間內徹底毀了。過去人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現在國還沒有破,山河已經不再。草木深?現在連草木都沒有了,到處都是毒。這是代價啊!現在很多人看見了繁榮,什麽“中國人有錢了”之類的。我就老想問他一句:你知道這錢是從哪兒來的嗎?是用什麽代價得來的?
胡平:原來的蒙古草原有老話嘛,“風吹草低見牛羊”,得風吹,草低了,才能見了牛羊。現在不刮風,就能看見兔子!(張伯笠:老鼠也能看見。)不用刮風!
張伯笠,環境(問題),中國當然嚴重了,全世界都在破壞。
鄭義:那不一樣。中國是製度性的破壞。別的國家,比如西方國家,基本狀況是在好轉。您研究曆史,我就不知道,曆史上有沒有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離這種製度。所有權是國家的、人民的,或者是某種抽象體的,但是具體使用的、占有經營的,是個人。這種兩權分離,對於經濟、對國家、對自然環境的破壞是史無前例的。所以人們說什麽“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說那個時代,我感覺不如說今天這個變局,這是中國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變局。這個國家是沒主兒的,誰搶著是誰的。現在有些人老說什麽空間大些了,共產黨讓步了,我的看法跟人不一樣。我說那都是人家共產黨不要的東西。人家現在急著要搶錢!成千萬、上億的搶。你現在說兩句挖苦話、俏皮話,你說要民主要自由?我不理你!你隻要不妨礙我現在搶這塊地,我就不理你。你妨礙了我搶這地,咱們再說。(胡平,抓你!張伯笠:關你!)所以共產黨它是步步逼近。就是把這個民族,把這個國家整個徹底搶光。
餘英時:共產黨開始是就把中國所有的私有財產全部沒收光。
張伯笠:現在再來一次……
餘英時:現在主要是給自己的人分。“肥水不流外人田”。現在就是咱們怎麽分法。
胡平:共產黨把兩個壞事全幹了!先把私的滅了充公了,再把公的變成他自己的。曆史上沒有比他更壞的了。
餘英時:因為蘇聯垮的很快,它還沒有來得及……
胡平:就是啊!它們隻前一段,沒有後一段啊……
餘英時:它走完了一個過程,走完了整個循環的過程。
張伯笠:現在蘇聯的那些老紅軍、那些老幹部、政治局委員,包括戈爾巴喬夫,窮得要死。
鄭義:現在共產黨對自己的前途非常清楚。廳局處長以上的幹部,兜裏都有幾本外國護照嘛!你說他要準備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嗎?不是。他就是要搶!搶完錢跑!就是看最後控製不住了,轉身……
張伯笠:跑就跑了,跑不了就要倒黴了。
餘英時:他們許多人都有這個心理,留後路的。
十二,中國弱勢群體的仇恨:暴民危機
鄭義:還有一個就是弱勢人、農村人對城裏人的仇恨,達到一種史無前例的地步。過去看史書,不理解為什麽農民起義軍進城就屠城、殺人。現在我就理解了。現在所有的民工,仇恨城裏人……
胡平:那當然,恨城裏人,恨當官的。萬州事件嘛:一個人自稱是公務員,打了別人。結果幾萬人圍上來了,把萬州市政府砸得稀爛。
鄭義:如果說有一天農民起義軍進北京了,進廣州進上海了,那你想能留下幾個活的嗎……
胡平:那種盲目的仇恨……
餘英時:現在搞有組織的革命很難,將來可能都是暴民。
鄭義:就是因為不允許他有組織。不允許他有組織就很難控製局麵。仇恨積累久了,最後就是暴民。
胡平:所以,誰講過一句話就是,最可怕的社會就是連革命都找不到人來革命!
餘英時:中國近百年來把革命這個東西濫用到一種程度,不可能再有號召力。也不可能還有人把革命看成神聖的。沒有了,這就不再出現了。(全體沉默)從前一打“革命”旗號,人人就肅然起敬。現在……沒有了嘛。
鄭義:解構了嘛!為什麽我比較悲觀呢?現在聽見太多的是流氓腔。沒有任何道德!沒有任何禁忌!沒有任何你所讚成的東西!沒有任何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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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6日本次聚會合影。攝於林培瑞(Perry Link)府
yu2
2007年1月6日聚會,前馬列所所長,八九後流亡海外的蘇紹智先生(已故)和餘英時先生先生。北明攝於林培瑞Perry Link府。
yu3
2007年1月6日北明訪談餘英時(左)。攝於林培瑞(Perry Link)府
yu4
左起鄭義、胡平、張伯笠。2007年1月6日聚會
來源:《多維月刊》2007年5月1號(原文有刪節。此篇是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