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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

(2008-03-27 06:14:53) 下一個
文◎和而不同

    二爺昨天去世了。

    二爺就是爺爺的弟弟。1945年冬天,三五九旅剛來的時候,二爺聽說參加八路可以得幾鬥小米,就去報了名,把小米領回家,然後跑了。結果八路領不到人,在六屯(土改後改名興華)糧站當會計的爺爺不得不回來頂替他。也幸虧是爺爺去了,憑著他參軍前就享譽六屯的兩隻手可以同時打算盤的本領,20年戎馬生涯,沒上過戰場,僅僅在靶場打過槍,而二爺呢,就成了軍屬了。
    二爺的出生地就是我的出生地。那裏位於黑龍江省的青岡、明水、望奎和海倫四縣之交,真正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至今還不通公路呢。晴好的天氣,公共汽車可以走土路,那也是15裏以外。遇到陰天下雨,就要走45裏,到“紅旗”---- 也是土改後的名字---- 去坐車。我12歲的時候,自己走過一回,需要一小天的時間。那地方叫董家屯,大部分人都姓董,旁邊叫韓貴亭,聞名天下的韓老六韓老七就住在那裏,我小時候兩個莊子就已經連在了一起,是一個行政單位,叫“勝利三隊”。名字雖說有一些時代特點,可也比西邊“新村”那幾個叫“二排五”“ 二排六”“ 二排七 ”的強一點,那幾個村子就因為八路的某排某班曾住過,就叫了某排某班了,一直叫到現在。

    二爺一直是勝利三隊的隊長。由於地方偏,一般的人都不愛來,“地富反壞右”這些黑五類倒是下放去了不少。我小時打赤腳不用擔心紮著,因為那裏根本沒有玻璃。窗戶都是紙的,用麻油油過,可以抗雨。後來有了塑料布。我們都覺得真亮堂,至於玻璃窗,那是再後來的事。二爺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領著鄉親們脫貧致富,硬是不僅有了玻璃,還拉上了電。生產隊還建了酒廠、豆腐坊、粉房、機器打米磨麵點。由於全部是集體經濟,所以不僅沒犯什麽錯誤,相反的,在那餓死人的年代,簡直獨樹一幟,遠近八鄉的,姑娘都想嫁到勝利三隊去,小夥都想插門到三隊去,想舉家都搬去的,就更不用說了。但是據我所知,除了幾戶遼寧山東河南“支邊”去的,再沒有外戶。

    當地雖說以前鬧過“胡子”,但民風淳樸。我就沒覺得那些“黑五類”怎麽不好了,我小時候的朋友全部是“黑五類”,起碼,他們比較幹淨衛生。也沒有感覺到那些下放來的在當地受到過什麽非禮待遇。有個老於頭,滿洲國時做過日本人的翻譯的,遇到學校老師生病不能上課的情況,還去代課呢。就是他告訴我月亮本來是地球的一部分,是地球自轉的時候拋出去的。

    當地也沒有什麽大的運動,好像席卷全國的文化大革命發生在火星上。偶爾也有幾個在外地念書的“紅衛兵”回來,跟我們“紅小兵”們介紹革命形勢,但是廣大貧下中農和“地富反壞右”聯合起來抵製他們,---- 我就聽大人們議論他們批鬥老師天理不容,他們也沒趣,就隻好去別的地方串聯了。

    由於當地沒鬧過“自然災害”,又連年豐收,1974年二爺風光了好一陣子,變成了集體經濟的典型,簡直就是黑龍江的大寨。我頭幾年還見到那張二爺戴著大紅花和省市縣領導在一大堆玉米棒子上坐著的合影。當時,糧食雖然是平價賣給國家的,但是由於多,也使縣上的銀行下到了村裏辦公,家家有存折。現在想想,真是奇跡!生產隊呢,也出奇的富,馬車全部是兒馬,五馬一車或者七馬一車,馬帶鸞玲,聲音可以傳出去十幾裏。生產隊也蓋起了紅磚紅瓦的大房子,我們學校也沿著操場植樹,還有一小塊蓖麻地,分給我們師生,我們也就不用交學雜費了,還修籃球架,---- 雖然我們隻有60來的學生,兩間教室兩個老師,但是一二三四四個年級,語文算術音樂美術樣樣什麽也不少。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黑龍江省省長陳雷認為黑龍江地廣人稀,宜於機械化,---- 事實上,80年代初黑龍江的機械化已經初具規模,我們那裏的勝利大隊就有拖拉機站,給各個小隊服務。陳雷一直頂著,沒有跟全國一致搞一刀切。但是他後來被調到了高法或者高檢,於是黑龍江也還是分了。拖拉機站沒有了,酒廠、豆腐坊、粉房、機器打米磨麵點全部沒有了,耕牛成了最昂貴的商品,一切又重新跟八路剛來時搞的土改時一樣了。這個時候,是二爺最痛苦的時候。20年後我都想不明白的道理,20年前他又如何能懂呢?二爺隻好不幹了,很多農戶分到了田地---- 他們不叫承包,叫“分”,哭著找二爺訴說心情,隻是我不知道他們都在說什麽。

    二爺後來離開了那裏,再也沒有回去過。頭些年弟弟去過那裏,跟我說:“老屯完了,人走得沒剩幾戶了,都快窮死了,都出去打工,剩下的也亂七八糟的了”。

    本文於2007-04-12發於敏思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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