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出生的外祖母
今天是我好婆十周年祭日。她是我心目當中最偉大最親愛的女性。自從她離開我們而去以後,我心中的思念常常讓我從夢中哭醒。一年一年的紀念日過去了,可是我卻很難寫出一點對她的紀念文章。我怕我是沒有能力駕馭我的文字來表達我的心意。
我一生感到最為歉疚的就是我沒有能在她老人家晚年最最需要我照顧的時候陪伴在她身邊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即便是用“遊必有方”也不能開脫我違背“父母在不遠遊”古訓的愧疚和傷感。。。
在我兩歲半的時候,我父母親把我和姐姐帶到上海好婆家。他們和千百萬雙職工家庭一樣,為了專心於繁忙的工作和學習(思想學習,政治運動)原想把我和姐姐都留在外公好婆家寄養。後來我才知道,是我外公的一句話“男的留下,女的帶走”決定了我從此以後的命運。於是我就成了一個從小在上海長大有上海常住戶口的幸運兒。在我很小的時候,也許是三歲,也許是五歲,外婆就開始教我識字,她是自己做了識字卡片教我認字的。當時我們家訂有兩瓶牛奶。一瓶是我的,一瓶是我表弟的。上海的牛奶廠是每天早上把牛奶送到家門口來的。好婆把牛奶瓶子的紙蓋子,一層一層地撕開來,每一層都可以做成一個識字卡片。她說這是廢物利用。
我小時很調皮,一刻不停地玩。用現在的話來說,我一定是一個患多動症的男孩子。少不了要吃許多利他林。記得多年以後,居然有人在大考之前吃利他林,據說可以幫助專心複習功課而提高考試成績。此是後話。也許因為是我太調皮,鬧得她招架不住了,所以她就想出教我認字這個法子來讓我能靜下來。
記得我媽媽說我小時候就是被她抱在懷裏還不老實,一直要往她身上爬上去,似乎不爬到頭頂上就不會罷休一樣。我姨媽則告訴我說:記得第一次在上海看到我時,我跳著新疆舞的情景。那時我三歲。
我外公一輩子是一個奉公守法、兢兢業業、謹小慎微的銀行會計。他又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外公平時在家時常常是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在佛龕前誦經念佛。我和表弟是從門縫底下把每天的報紙塞進他的房間的。經管他吃素念佛一輩子,可是有比較嚴重的高血壓症。可能是所謂遺傳的吧。他對我和表弟是非常嚴厲的。我記得他對我們的表揚是獎賞一個銅板。而對我們的懲罰就是吃“栗子”(用指節敲打頭頂)或者用雞毛撣子打手心。
好婆是一個家庭婦女。一輩子操持照顧這個家庭。家庭成員最多的時候有八個人。好婆的母親、外公、好婆、五個子女。最小的一個兒子因病早逝。外公一個人工作要養活一家人。後來,兩位舅舅先後都上了大學,大舅舅上的是上海交大,小舅舅上的是北航。而兩個女兒也都高中畢業,有了工作。絡絡續續,四個子女都離開了上海老家去外地讀書或工作。當我來到上海的時候,家裏隻有外公和好婆。我媽媽說把我送回來給爸爸媽媽解悶來了。
好婆經常會給我講一些故事。記得她跟我講過好多次這個故事:她是在亥時出生的,也就是晚上九點到十一點之間。她說,就因為她是亥時出生的,她媽媽老說她是“害爹害娘”的孩子 – “亥”“害”同音。
好婆的老家是在浙江紹興安昌。她是家裏的獨養女兒。到了她的婚嫁年齡,有不少媒人來找她媽媽說媒。其中有些媒人想把我好婆說媒給人做偏房。但是她媽媽總是對這些媒人說:我女兒是“寧做瓦上鳥,也不做房裏小。就是你家金磚鋪到我家門口,我也不嫁這個女兒。”堅持要給自己女兒找一個明媒正娶做正房太太的人家。後來就是經過朋友介紹,嫁到了現在的外公家。這是一門原配結發夫妻的親事。外公家不算富,但倒是一個殷實人家。
記得小時候跟著好婆和大舅舅去過一趟紹興老家。我們乘坐的是魯迅筆下寫過的烏篷船。記得當時我拿著大舅舅的一個搪瓷杯子伸到水裏舀水,一不小心,那個杯子掉進了河裏。我是傷心地哭了半天。還記得路過杭州時,我們在一處遊玩處歇腳。是我第一個發現剛從廁所出來的好婆把大衣忘記拿了。大人都誇我呢。
好婆主持家政,從來就是家裏的主心骨。這個家風風雨雨幾十年一直都離不開她。記得她告訴我當年抗日戰爭時期,她和外公帶著一家老小八口人,從上海到安徽屯溪逃難,一路上凡事都是要靠她來操持照應。她告訴我如果她當年跟著鄉下附近的新四軍去幹革命的話,她現在也可以當離休幹部了。
我好婆小時候沒有念過書,她是靠父親在閨中教她識了一些字,解放後全靠自學摘掉了文盲帽子。戶口本上在她名下,寫著的是高小文化程度。借助字典她能看書讀報,寫信,寫文章。我還記得在她八十幾歲的高齡時,她要我們幫她買了一套《紅樓夢》來讀。她沒有參加過正式工作,可她是居住地居民委員會和街道辦事處的工作積極分子。她告訴我,當年其實她是可以在街道裏謀一份正式工作的,隻是為了要照顧我,所以把那份工作辭掉。街道的領導都很為她惋惜呢。我外公退休以後有微薄的退休金,而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是靠四個子女每個月寄回來的瞻家費。
我好婆非常好學,記性又好,所以她對時事形勢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做事雷厲風行,簡潔利索。許多我們看上去很難的事情,她快刀斬亂麻,三下五除二已經解決了。很多親戚多年以來總是忘不了她的寬厚大度和風趣幽默。逢年過節,親友聚會,她的俊俏而意味雋永的話語時常博得大家開懷一笑。作為在她身邊待得時間最長的第三代,耳濡目染,言傳身教,我是最為得到她的思想和精神真傳的。我得益最多的是親耳聆聽她老人家的許多教誨,沐浴在她老人家的博愛慈祥中。記得她常常對我說:當有什麽災難來臨時,我總是念佛讓佛祖保佑整個弄堂裏的前鄰後舍。她不但哺育了自己的第二代四個子女,而且又照看過第三代五個外孫子、外孫女。她還熱心地幫助前前後後的鄰居們。在她的葬禮上,來參加的除了親友以外,很多都是幾十年來的街坊老鄰居。
十年來,我陸續將她平日裏常常念叨的話,整理成“好婆的雋語”。我也在我的博客上開了一個專欄,將會一點點地登載出來。算是我對她老人養育教導之恩的一種紀念,將她的心意和感情傳播給每一個讀者。我想我們中華文明的傳播在很長的曆史時間裏是口授言傳的。老太太的話也是一代接一代地從她的老一輩那裏傳下來的。現代電腦網絡技術的發展,給這種傳播提供了新的天地。
-逸寬草於孑孓盧
3.7.2011夜
在這個世界上,最難忘的是不求回報的愛。
想不到此文是我點擊率最高的一篇文章,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我實在是既寫得很膚淺,又寫得少文采。。。不過是真實的記敘。。。聊以表達我心中感受的萬分之一。
很高興有這麽一塊園地可以與大家分享。
我去看了Helen Keller的生平,非常令人感動。
此情此景,真的沒有比她的這句詩更確切的了:
“What we once enjoyed and deeply loved we can never lose, For all that we love deeply becomes a part of us。”
-逸寬
每當想起逝去的親人,我總會記起美國作家Helen Keller的這段話,和你分享。
What we once enjoyed and deeply loved we can never lose, For all that we love deeply becomes a part of us.
---Helen Keller
養育之恩,永難忘。
俺家有與你舅舅是北航校友的,感到親切。
年紀越大,越思念親人,越覺得親情彌足珍貴。
他們曾經為了我們的成長而做出了最無私的奉獻。。。而如今他們老來。。。病了。。。
心中的無奈和淒楚哪裏又是能用語言來表達的呢?!
-逸寬
我想在中國的各大城市:直轄市、省會城市、或大的地級市,像我們這樣從小由祖父母外祖父母撫養大的孩子何止成千上萬。我猜想大家都有一些相似的感受和感情。尤其是對老人家的無限的感激和愛戴。也許還有愧疚、後悔和自責。。。
願與大家分享。。。
-逸寬
早上開始上班以前過來看你。讀到這篇文章,感動,非常非常的感動!
其實我也有和你蠻相似的經曆,外婆也是我"心目當中最偉大最親愛的女性"。。。
等著你的“好婆的雋語”,一定會常來讀的。
兄長新一天快樂順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