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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讀邊扯(32)- Raccoon 戴文采

(2016-02-08 18:48:06) 下一個

 

 

近讀《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莊信正編著,新星出版社,2012年9月出版),頗得八卦樂趣。書中的通信披露了很多一手資料,也可以說是密集的資料,這書該是張學研究的又一重大貢獻。相信文學史家這下有事兒幹了,因為有諸多文字需要進一步考證,許多“文墓”也等待“摸文校尉”去探尋。

 

書中書信涉及記者戴文采扒張愛玲家垃圾一事, 讀了駭然,俺不禁想到常到後院扒垃圾的Raccoon。網上搜了搜當年戴文采用扒來的垃圾寫的文章《華麗緣──我的鄰居張愛玲》,文章不太長,全文錄下(暈字的可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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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緣──我的鄰居張愛玲》

 

她真瘦,頂重略過八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如佳洛水海岸的藍裙子,女學生般把襯衫紮進裙腰裏,腰上打了無數碎細摺,像隻收口的軟手袋。因為太瘦,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摺線光棱棱的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後的陽光鄧肯式在雪洞般牆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櫬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隻覺得她膚色很白,頭發剪短了燙出大卷發花,發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鬆,一絲不苟的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她側身臉朝內彎著腰整理幾隻該扔的紙袋子,門外已經放了七、八隻,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牛奶空盒。她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前傾著上半身,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宇,我當下慚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贅太多,她的腿修長怯伶,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後根本沒有年齡,叫人想起新燙了發的女學生;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開怕驚動她。佯裝曬太陽,把裙子撩起兩腳踩在遊泳池淺水裏,她也許察覺外頭有人一直沒有出來,我隻好回房,待我一帶上門立即聽到她匆匆開門下鎖急步前走,我當下繞另外一條小徑躲在牆後遠遠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細龍卷風,低著頭彷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後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後私語般駭紛紛飄墜無數綠與紫,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裏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極不真實。歲月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甚至想起綠野仙蹤。

我在她回房之後,半個身子吊掛在藍漆黑蓋大垃圾桶上,用一長枝菩提枝子把張愛玲的全部紙袋子勾了出來,坐在垃圾桶邊忘我的讀著翻找著,在許多滿懷狐疑的墨西哥木工之前,我身上漿白了的淺灰棉裙子與垃圾桶參差成優雅的荒涼,我與張愛玲在那大下午的巷裏,皆成了「最上品的圖畫」。

人才恐怕其實應該分天才與地才。常常我們惺惺相借把許多有「天才症候群」的同類,嘉許或互相標榜為天才,其實都僅僅能列入地才。地才的痛快及寂寞皆帶有成分太多的自許自憐自傷。天才因為清潔到不染紅塵,定型人情一概俱無,但又有本事化身做地才,喜怒哀樂一眼洞穿,結果是弄得人世看天才總麵目全非。地才極易教人喜,教人安,天才恐怕地才見了必要不安,因為照見自己的欠缺,不能逼視,唯無才見天才一樣活潑無礙,因大有和大無互不犯煞。

我終於見著張愛玲時,幾乎有一種震動的不安,我當下辨清自己隻是個地才。而我也懂了她是寧可與無才朝夕相對,也不願地才為她不安。「對人世有不勝其多的抱歉。」但悲天憫人實在仍是定型人情,於天才多所不慣,所以寧可不見。小時候看七仙女動了憐才之念下凡遇董永,天才的絕頂聰明借了地才的肉身,張愛玲就是這樣自己與自己互相扞格叛逆著,這個世界注定了是地才的地盤──「在人世裏諸天遊戲」到底縛手縛腳。我的這段文宇顯然受《今生今世》太大的影響,但我亦未覺貧乏,反而喜悅於印證張愛玲的傳奇也即是她的最真實。

太多地才的傳奇來自加料加工,或者施粉。

我在一次偶然的機緣裏居然得了張愛玲的地址,於是寫了一封十分八股但真實的信給她,說我從十九歲起就崇拜她,我的文章是拾她的牙慧漸漸長大的,我希望能采訪她。張愛玲當然不見。我因為白小就有小人之風,正路不成絕不輕言打退堂鼓,當即擅自主張另辟歪徑。但因真正敬重,一開始即放棄「暗算」,唯明目張膽搬入她的公寓,而且指定住她隔壁;也是天可憐見,等了十來天,真的等著她隔壁房間騰缺,為了以後可以證實光明正大,我在所有的資料上皆登記真名,如果張愛玲去問聲,必然水落石出,雖談我深信她不可能問,但我也沒有過欺她的企圖呀!

我的工作極窮忙,兼且我又那樣深感著飲食人性── 我總想吃得好睡得飽。三扣四扣隻剩了下午一段時間可以積極作小人。再加具「張愛玲症候」,學了五年仍不會開車,鎮日疲於認路── 我的寫字樓和我的住處僅三分鍾,為了張愛玲,每天心甘情願風塵仆仆。終仍因經常倦意連連,小人未做成倒先成了懶人,兀自睡覺了。唐突醒來,倉皇臨牆貼身,聽到她房裏令人放心的電視機聲,方又開心地精神振奮。她是如此重門深鎖天機難露,我是如此懶廢耕廢織,以至於整整住了一個月,隻見著一次,沒有能像張愛玲談詩經「這裏也是既見君子」,那裏也是「邂逅相見」,「這樣容易就見著了!」事實上最好的東西,是不需要多的。恐要因而使張迷怨恨如此不落力簡直壞事。並且無能再多住,因為沒有餘錢。

我們公寓門禁森嚴,洗衣、倒垃圾、上下樓梯、去停車坪、取信、遊泳……皆須恭謹地掂著鑰匙── 多次因忘帶鑰匙,到了張愛玲窗下,隻好又蕩回頭。整條街以房產價位觀念衡量,不得不列入不佳住宅區── 住著太多黑人、墨西哥人、東南亞難民、印度人……,是個「第三世界」。我們的公寓是這條街的貴族── 非洲的教堂、糙米中的一袋白米。設備潔淨,房租昂貴,一個月三百八,押租五百塊,簽約須半年,另扣清潔費五十,住不滿半年押租不退。預訂房間後,還得先繳「銀行戶頭信用檢查費」廿五塊,上述諸款一概收現金或 MONEY ORDER。

張愛玲的房間與我的皆在通道底。有一模一樣的格局及家具。公寓是個特大號辦公桌,淺陶土色水泥牆彎花劍尖黑鐵欄杆。每一個房間有一扇落地窗,窗口是抽屜般圍堵著的小陽台,視線隻有前方── 不要想偷窺鄰房。底樓全是停車坪── 一張辦公桌下懸空著桌腿,在懸空的正中央升起半圓形階梯,洗石子質感如大地的米花糖。階梯頂左右倒吊兩隻八角風燈,一整堵密鐵條的大門顯露拒人千裏的眉眼,門口按鍵對講機上掛有六十六個房間的門牌,張愛玲也用了本名 E. CHANG。進門之後兩列信箱,正當中天井部分是個遊泳池,陽光落入翠晶水波裏,彷佛含著大玻璃珠子,環廊一棵奇妙的童話似的藤蘿自一樓梯底繞著扶手欄杆回旋整幢公寓,乾淨得幾乎誤為剝了樹皮的粗藤,長滿檸檬大綠葉子,開著薄瓣百合形黃珠蕊白花。

單身公寓其實就是套房。房門不知為何用了很重的黑乳褐色,強調著一扇一扇隱私。我們都有乳白粗呢細格子沙發床,貼木紋皮麵的一整套矮桌,茶幾,櫃子,牆上凹入半壁雙層衣櫥,茶幾上立隻乳白陶瓷燈,天花板上掛著黃銅色木片,漆金色古典飾花的燈扇── 扇葉下帶動著月亮般大圓泡。矮吧台裝了水槽權充廚房,台麵下兩隻櫃及小冰箱,「坐台」另附兩把黑細鐵腿蘇絲黃式的高凳子,當然僅宜用來蹺腿喝點薄酒,坐下吃飯有傷腸胃的。

浴室全部奶白與麥黃係統,白的搪瓷浴缸銀亮水龍頭,半牆貼了杏黃、鵝黃、珠黃調揉出來晚雲紋防濕壁紙,有劣質琥珀的暖暈,鞋盒子形白壁燈鑲著一顆金鎖,整個房間鋪著地毯,核桃片與白芝麻的色調,泛著乾果的家常親昵。

張愛玲的窗口正對著兩棵棕櫚樹,粗實青幹長酒瓶般伸到天口,突然蓬了一頭稻草堆,頭上開出綠籠籠大寫意幾片葉茅,風一吹撼天撼地。樹下人家雜院半邊荒疏落魄半邊種得豔紫妖藍冶紅轟轟烈烈「第三世界」區的特色。樹下那幢房常有兩個印度女子相攜出來散步,慣穿月白麻紗長衫披著紫紅大披肩兜著頭頸,俏黧黑的烏眼間點了一粒朱紅痣,圓致致胸前豐滿,另一個稍矮小,穿金黃紗籠黑金鑲滾披肩,因為用色太鮮麗,宛如日色嘩然下一尊圖騰,髒了衣服的女神,油然而生炎櫻以及薩黑荑妮或者霓喜的影子。有天她們有兩個中東朋友開漆著海藍與粉紅的金龜車,完全狄斯奈樂園趣味,四個人湊在樹下談心,有一種雜拌好笑的刺激,因且窗口看下去是俯角,距離縮短了一半,簡直就像伸手可招呼,從原地抬頭看張愛玲的窗口,卻是接近八十度大仰角,憑空拉長了進不可及,除非她肯走近窗前,否則隻能興歎── 我太有經驗,幾乎已經開始絕望。

就在那天下午,我見著了張愛玲。

好多年前有文章說張愛玲彷佛吃得很「隨便」,多半吃零食。當年讀之,曾經捧著報紙軟弱地替張愛玲抗辯著,因為實在人微言輕,料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可以為她振聾發瞶── 雖然人家未必領情,我仍深覺榮幸得有如黃袍加身。

張愛玲現在不大吃零嘴了。

說吃零食度日是「隨便」,這是男人一廂情願的觀點,其實根本傾向物質主義,又犯了想當然耳的錯。女人對食物與女人對肉體一樣,主張精神戀愛。女人甚少大飽或大饑,處理飲食猶如調理感情,低低的,不是那樣貪心的,如果還能夠心甘委屈必不致忍痛割舍,千回百折綿纏好些年── 難得一次填滿,肚子很少絕空── 總是若有似無,愈是女兒氣足的女人愈是如此,如果到了三餐米飯肉蛋青菜填飽肚子的階段,已經是男人的吃法,在精神意義上來說,其實是更粗率。美國有幅政壇笑「畫」,把國會政要畫成小孩,敲著木槌問:有任何東西可吃嗎?(ANYTHING TO EAT?) 「有任何東西可吃嗎」這又是兒童攝食法,把肚子當作倉庫,也是另一種粗率。所以女人做主食九成以上為了應付男人附帶孩子── 拴住一個男人先拴住他的胄,沒有聽說過男人可以用零嘴來拴。

總之女人進食並不為肚子餓,隻是閑情的釋放,屬於趣味主義,而且愈是挑嘴愈現精致,沒有辦法對自己的情趣苟且,這才是零食的精神內涵。

光吃零食如果是柔豔,極端挑嘴就是剛強,柔豔剛強,真正的亮烈難犯,「今生今世」書裏說張愛玲「柔豔剛強,亮烈難犯」。

很多地方說張愛玲喜歡用大玻璃杯喝紅荼,還喜歡吃芝麻餅。粉粉屑屑掉點芝麻渣子,非常「香風細細」,她又數十年皆鍾情甜軟熟爛黏牙之物,餘絲沾在牙床裏,千裏一線牽。軟而甜食多半糯米或麥芽原料,也確實得配茶,用茶鹼去稀釋它的傷腸胃。在「外麵風雨淋琅,房裏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的午後,捧著茶杯就著雲片糕,或者天津炒栗,杏黃紙袋印著深麥棕色栗子,頂上一個紅泥圖章「天津」,有四個小圓口用紅棉繩拴著,彷佛廟裏求神、過卦,是個吉物。而「茶杯裏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致的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如果是有月光的涼夜,「玻璃杯裏的茶微微發光,每一杯的水麵都是一個黃色圓月。」如果把茶杯貼著兩眼,「這地方整個的像一隻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亮閃閃的幻麗潔淨。」……這樣的句子,如果想等天天靠吃正經三餐飯的男人寫出來給我們看,恐怕還得等些時。我之所以寫得還這樣不夠好,就是飯仍吃得太多的緣故。

可惜張愛玲現在不大就著茶吃零嘴了,不過她換了另外一種較合於營養學的精致,所以我們不必發愁妨害了她寫好文章。

可以令張愛玲的「極端柔豔以及極端剛強」皆委屈大讓一步的也隻有醫生。

張愛玲的牙壞了。

吃甜食配茶到近年才壞牙,可以想見原來有副極任勞任怨的好牙齒,可以耽擱這樣久。

在她的垃圾袋裏,有袋裝有許許多多棉花球和小張小張擦手紙。棉花球有淺淺的粉橘色,很均勻,簡直像原來就那個色調,仔細撕開心子,才能曉得僅僅是外麵一層,內裏仍是白棉花,仿佛是輕輕轉個圈沾上沾就迅速棄置,很難一眼看出來是淡淡的血水,等省視清楚了,確定了,反而覺得如同扶桑黃蠶吐絲結的繭,裏麵裹著一絲絲的不忍以及楚楚可憐,埋在心頭,叫也叫不出。也許因為常常用棉花球,她常常洗手,留下許多擦過水漬子的紙巾。張愛玲用一種白色的有羊毛紋而棉質成分比較重的軟紙巾,上麵印著淺湖水色鳳尾草,三片不同姿態的葉子隔一段距離重複次,一路排成兩行,幽微地泛著梔子花香,很像是K—EENEX牌子,香氣也許不是原有,我撿來之後與她的一個空香皂盒一起疊平了擱著,香皂盒子倒真正梔子花香。我們住的公寓的水喉離水槽頗高,像個懸空細電燈杆彎在廚台,水一開嘩啦啦濺起許多小珠子,她一定常常擦,而且好像當抹布用,每一張都對折兩次成個四方形,我拾來看時亦已乾了,鳳尾草間有她按捺的指捏印,因為稍稍使力,原來的羊毛紋更生動,—張張仿佛無字的瓶中稿。

她吃STOUFFER.S牌的雞丁派CH JCTEN PIE,深淺兩色玫瑰紅的硬紙殼,右邊大半角印著一碟露出突餡的派皮,鬆鬆酥酥烤成金黃,夾餡有菇丁、胡蘿卜、雞肉丁、洋蔥、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了濃濃的玉米茨汁,不含奶油而且是無鹽料理,原汁健康食物,附有鋁製圓碟子,直接放在爐上烤,吃完碟子一並放棄,乾淨俐落,「理性到清潔」。美國家庭甚多當成正餐吃,熱量極低。她還吃一種胡桃派 PECAN PIE,用玉米漿、脫脂奶、紅糖、棕櫚油(與椰子油近似)、檸檬酸和大胡桃及大豆粉烘製,是她現在極少數的甜食之,糖分並不高,成分裏也有鹽、糖,鹽在這裏隻是調一點胡桃沒有的味。烤熟了麵上酥,對著餅心一嗑,有蜜色的湯汁溢出來,RALPHS GROCERY 餅鋪生產,燙金的貼紙上畫著字尾鉤許多小圓圈的花體英文 VERY SPECIAL,的確很特別,很多地方買不到,她在《談吃── 畫餅充饑》裏提過,有上海棗泥餅的風采,大概RALPHS連鎖店才有。

另有一種六塊裝的蘇格蘭鬆餅, THOMAS. ENGLISH MUFFINS,必須用叉子溫柔輕巧地方能完美劃開,麵上鍍著蜜蜂窩般鬆泡泡一顆一顆小洞眼,烘至焦金黃時起鍋,切一小片人造奶或草莓醬擱在上頭,立即熔成汁沿著鬆洞眼滲開得如酣含著一口酒,透著微微的酵母酸,翹起指尖用叉子略掰,裂痕順著洞緣鋸齒形展延,能使奶油汁不淌出來,方達到說明書上純蘇格蘭風的要求;紙盒上建議須佐以柳橙原汁,英國一八八O年流傳至今的美點。鬆餅開盒之後極易搓弄出小粉粒,張愛玲用一種透明底畫著三顆橘子的長條塑膠袋套住紙盒,兜住佻達的放肆。《談吃── 畫餅充饑》裏也說過像一種她愛吃的酒釀餅。

張愛玲每天喝TWO- TAN牌LOWFAT鮮奶,棗子紅方楞硬盒浮著白顏色商標,一盒大約一個品脫,她可能喝很多,空紙盒右上角開著棱形小口,像個小湯壺張著嘴,空盒子似乎注進水蕩滌過,完全隱去了鮮奶的餘痕,「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盒裝鮮奶十分不經濟,家常用是一加侖塑膠桶裝,單身漢也有大尺寸的紙盒裝,張愛玲喝的是最小的盒,必是因為不開車,瘦伶伶地提不起多少東西,選擇小而輕便,也許一天一盒也許一天兩盒,一隻隻空盒排起錫箔— 冥紙來,也像一列小嘴巴孩子,報著數,數目說著日月,因為張愛玲房裏的「行歌不記流年」,唯神話與童話裏才有的歡樂。

她還吃許多種不同的淡味及無味蔬菜,有些罐頭裝也有些鋁箔包,S&W 的輕鹽菠菜常出現在張愛玲的菜單,完全不含油脂。罐頭外層包裝紙上有一隻雙耳金碗盞和金托子,盛著綠色葉子,她也吃嫩花椰菜尖和豆角,都是不加鹽及人工味料。罐頭齒一路啃到剩最後一小截,裏頭倒得很空很乾淨,圓蓋掀起的鐵皮也按了回去。

她吃極少的中國食物,大約因為調味料太重,又多油,不過她逛過蒙特利公園市的華人超級市場,帶回來幾隻印了店招的紙袋子。有一種劉記蔥油餅標明了使用蔬菜油加蔥花(素油),橙色油漬透的紙片,用黑鋼筆治水寫了蔥油餅,一塊九毛五,是老鄉的招呼,兩張餅盛在一隻淺黃保麗龍托盤,她現在一定已經強迫白己戒食綠豆糯糍,南棗核桃糕……改吃一點兒蔥油餅,極端的柔豔更形柔豔,在最後一點吃的自由上,極勉力與自己的牙齒妥協,真正的委曲求全。

她還買芝麻醬,我想是用來拌蔬菜或夾油餅。大約逛中國市場的誘惑實在太強,實在無法不調皮一下,「臨機妙喜」── 所以她買了紅豆包。還在小吃館裏叫了一份好像是叉燒,紅豔豔鮮亮的澆頭仍留有一半在白盒子裏,細竹筷子並齊了插回原來的小袋子,連盒帶筷再用塑膠紙密實實裹嚴── 平常女子的細膩和禮儀在她身上一樣婉轉。還有一隻中國城裏常見的梯形寶塔食盒,堂食不完或外賣都可以盛,因為擱得略有日子,泛了一點青黴,看著像炒年糕。蒙市附近上海小館極多,三六九,樂生園,中發白,香敘園…… 鯉魚門…… 我想張愛玲到此,恐怕要氣短情長,再也不能任性多吃,然而又不能不來上一兩趟,有些什麽東西關於上海總是好的呀!正因不能碰,更加回憶著戀著,望著芝麻醬與紅豆包,想起姑姑曾捏給她的四隻小小的芝麻餡包子,「包子上麵皺著,使我的心也皺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如果溫州城當年對張愛玲曾如含有寶珠放著光,從我們的公寓搭巴士經過下城到蒙市的這一段,恰是一整串寶珠項鏈,每一顆都放著光,我因著張愛玲對眼前所有格外知道珍愛,格外想著它們的好,我真願意看到張愛玲怎麽寫它們。

她現在喝雀巢SIKLA即溶咖啡和奶糖。當然不擱糖。

她極少極少出來,一出門恐怕要走好幾家,最多的袋子即屬賣胡桃派的 RALPHS,有一天的袋子印著 (GO) TOGETHER A SMARTER WAY TO SHOP!非常適合張愛玲──「現代的文明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於我們親。」還有一隻「袋子哲學」就不討人喜歡, YOU WORK AN HONEST DAY!YOU GET AN HONEST DEAL!語氣太像耿直的格言,硬幫幫的辛苦,缺乏小好小壞平民風格,隻教人疑心一排排貨架頂上必然裝了不少防賊鏡,彷佛財小氣粗老板的眼睛,隻有讓人心慌。我拾了來又扔了。

她用單座電爐烘派餅和熱吃食,扔掉的這一隻顯然剛買不久,美國製,由五環生鐵圈卷成一個漩渦,黑座基白扭子,大約保險絲燒壞,或者插座線路斷了,她沒有修理的本事理直氣壯扔了。我拾回來並不打算稍事修理即燦然如新,我把它用一隻桃紅絞金繩索的盒子盛著收藏著── 真正張愛玲風格的電爐,如果她不滿,我可以修好了還給她── 隻要一會兒工夫的。

她煎雞蛋吃,脫蛋殼的技術非常壞,除開頭尾兩個尖頂,其餘部分多半全捏碎了,上一半下一半累在一塊,不過甚少燒糊,至少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所以也沒有她形容過的教人嘴饞的牛奶焦香傳過來。放棄零嘴的日子使她前所未有的必須仰仗電爐,而且她這樣挑剔,公寓巷口來來去去叫賣熟食餐車比巴士還多,漢堡店、炸雞店、烤肉館不下七、八家;如果地肯「隨便」,不知可以免掉多少她最頭疼的麻煩,張愛玲怎麽可能吃那些呀!這又見得電爐的重要性了。我拾的這件收藏品將來要成為張愛玲吃輕鹽食物階段的曆史文獻的呀!寫到這一筆,我又不願意還給她了。沒有人撿了畢卡索的垃圾還肯交出來。

張愛玲整天不出房門,一天約看十二小時電視,聲音開得極響,正好在── 僅僅差些微即欲踰牆的禮數上。有些時段開得特別響是因為市聲轟然,戰火般燒到我們的窗口,轟著她,也轟著我,當然也轟得電視,男女主角聲嘶力竭在螢光幕上喊著也不足以達成任務。我當下發覺唯凡夫與俗子有相同的哀矜喜樂卻彼此不耐煩,連頭頂上哼哼呻吟的古典風扇也叫我耳鳴神經質。張愛玲卻對窗下整個凡夫俗子的擾攘人間以及電視上螢光幕倫理相同地津津有味。她經常開落地長窗及窗簾,很多時候白天也大亮著燈(所以燈泡經常壞)。四周公寓群居黑人墨西哥人伊朗人印度人……,因為種族障礙不甚了解,臉上殊少企圖迎拒對方的深沈,午後淪陷於最天真的音樂的狂歡,漁陽顰鼓動地來般敲打著,整條街相同的房子地基,站在通道口我總疑心腳心麻癢,定音鼓聲小錐子般自地底貫穿整顆腦門。穿梭樓下街道及停車坪的車壞的比好的多,引擎發動時倒像漁港邊嗚叫著數艘汽艇,卜剝噗破卡卡卡卡方能邁開大步,在好麵子的中國人區十分不易享受到,真正有所謂亂世兒女的無所謂尷尬和生命的理直氣壯。因為吵嘈,亂世兒女生得一大窩孩子們也天然養成肺活量,讓自己的嗓門在眾聲相中卓然有成。這裏充塞著潑辣不鬼祟的好與壞,樂觀而愉快的沒出息不乾淨,但是簡單健康── 「生生不息的孩子就是證據。」我想絕對非自命或附庸風雅可以長住。張愛玲可以連著一個月廿四小時不出房門,如果她的房裏長出一棵不傷牙的餅樹,想當然耳唯餅樹認得她。一個極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擇居極端沸騰的蒸鍋中。事實上我們的公寓隻有南窗這一排如此如臨深淵,東西兩座落地窗臨水照花── 遊泳池的水,北邊那幢地基處於坡頂,窗外是條有許多深深院落的小巷,空房間極多。再有除了張愛玲住的那一層之外,樓上的房窗都有極好的有渺遠身世之感的VIEW,天光雲影落在窗前,我現在發現如果你也認為我們都會選擇天光雲影鬧中取靜,那就落入地才困頓之處。張愛玲不需要「取」靜,她是一片最安靜的雲── 看最大聲音的電視及市聲,簡直犯衝。

早上她似乎休息,中午開始打開電視,直到半夜,間歇的空檔她騎健身單車(僅是憑聲音辨正,但極有可能),彷佛沒有轉變速檔:空檔捷利輕快的小調,騎幾分鍾即暫歇繼續看電視,有時候同時進行,以致我曾誤作她看健身節目,螢光幕裏有健身單車。在她浴室附近還有一種也像簡單的械器發出的叮嚀── 喀利漆令,彷佛一根鐵絲輕刮著薄葉電風扇,也彷佛從前賣搖搖冰的錫筒磨著夾層加了鹽的粗冰岩,又叫人聯想一隻老式的喉頭打了點癤子的舊手搖電話,我一直未找到答案。

我們公寓供應有線電視台,有近卅個頻道,但極少極少發覺她聽唱歌,她像頗喜歡趣味遊戲機智問答,也許牽涉到現場有獎金,而且不是訓練有素的星級人馬,做不來也無法做假,臉上才有最平民風格的見錢眼開使她疼惜?

她在房裏穿純白毛拖鞋,底下有很好的白乳膠底可以在浴室瓷磚上走,她穿一陣髒了就買一模一樣的回來,最多一個月就得扔一雙,其實隻要丟進洗衣機擱點皂粉,三兩分鍾可以潔白如新,我們的洗衣房在遊泳池邊,也有烘乾機。她扔得這麽厲害(我在袋子裏即發現兩雙),卻又獨特偏愛最最不經髒的純白。張愛玲是萬不能做人媳婦,不是婆婆頭要發昏就是她自己要發瘋;她喜歡紫灰色調的絲襪,煙紫調和奶白加摻上一些雲灰,彩度沈靜,也扔得凶,但女人扔絲襪的理由包含最多的意外,無法列入人格的反映。

她在信手可得的比如銀行寄來的小紙頭上記下她的購物單,而在一種背後有一小杠膠的鵝黃速記紙上正楷恭書她忘了做的事,力透紙背,有一張寫著FORGOT TO TAKE SIGNED FOR ALREADY 四/ 二四,她習慣用書寫體,但在這種提醒自己的地方,每一個宇母都用印刷體大寫。她的購物單上按順序用英文記下了咖啡、牛奶、胡桃派、熨鬥(?)、衣架、奶油、抹布、刮刷、香皂、牙簽、燈泡、叉燒包,每一個單宇底下畫粗細不同的黑線,奶油以後的幾項特圈兩次框,意思大約是幾番計較之後列入第一順位,餘下的先得等等了,拿不動的!叉燒包又劃掉了,真有一種纖潔的無可奈何,因為不會開車,每一個小小的願望都得等養足了氣力。加之足不出戶── 我極想在她房門外叫賣叉燒包挑逗她。

她存錢的銀行在好萊塢葡萄園街,極遠。她所有的機關帳單、水電瓦斯電話匯票全部自動入電腦由銀行處理。三月份因剛搬家,要交代的事多,兼牽線改號裝機費用所以花了六十二塊,四月份電話費可能是她平常的數宇── 十八塊,大約正好是基本費。我最好不要公布我的數字以做比較,總之她是我的零頭。

(對了,她購物單上的BULB 可以解做電燈泡也可以譯作真空管,我突然想起如果是她那架純白外殼的電視壞了,最好能夠打聽出來那一天要扔。)

張愛玲在七情六欲的觀察上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但若要下樓向賣生果的推車買一個夏威夷瓜勢必要上當,她可能不容易被搶,但極容易被騙,所以張愛玲不出門不自己打理版稅是正確的。我和她打的照麵,是她怕我她躲我她不願意我見著她,並不真同驚弓之鳥,倒很胳合美國報上報導,兒童所以無端臉紅,特別羞怯的原因在腎上腺素多,所以有天生天真天然的羞怯;張愛玲在某一個層麵上是個涉世很淺的孩子,保留了天然渾沌的羞怯。然而她的觀點及筆竟皆能新鮮大膽,《今生今世》曾說:「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天然妙性,正大仙品」更適合她。像我們仍有一身俗骨是無法也無能學她的,如不弄擰個性也非得掉入矯情之譏不可,何況根本過不下去。她開門我隨即開門,我猶未露相,隻是一兩聲短促的門鎖「卡劃」,張愛玲就立即掩門,她的拒絕見人已經成本性,無關乎我是將相走卒及與她相幹不相幹,她像「小野鹿」,見生人皆躲,小野鹿能有幾個熟人?

小野鹿形容她似乎與她的年齡不倫不類,但她的楚楚確仍保留女兒的姿態--也許中國古代女子深閨裏的容顏是最禁得起時光的考驗的,不見人的日子歲月走得慢?《流言》時代的張愛玲並非如此,在文章裏她那樣喜歡刺激大膽顛狂冶豔的顏色,她弟弟說她奇裝異服,一點不怕道路以目。或者鋒芒畢露和重門深鎖正巧是大開與大闔,儼然有共通之點── 我行我素不落情緣,如今再翻今生今世,真正懂得為什麽用宋江見古女,陌上遊春花,哪吒蓮花身,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形容,她是最嚴重的與常情矛盾及犯衝,這個世界,她好像隻是路過。

她用兩種牌子的香皂,IVORY 和 COAST,象牙皂隻有乳脂凝香,COAST 這種香氣叫SUN- SPRAY,(太陽的花澀?)檸檬黃與金黃肥皂泡上延伸過寶藍與橘綠的線條,反白出字,非常現代廣告風格,極香,如新摘一大叢梔子。她還用一種頗貴的軟膚膏,一小管十塊錢。她似乎特別偏愛藍、豔藍、水手藍、橘子綠、青草綠,和鮮黃色以及白,她用的東西偏藍綠色係,要不則白,我想沒有粉紅、粉紫。

張愛玲偶爾讀三份報紙,洛杉磯時報、聯合報及中國時報。二月三月四月的報都有,看來是「臨機妙喜」抽一份讀一讀,我在一張報紙裏發現一小撮她剪下來的發,總有三、四十根,小指長,發質極細,不是截然藍與黑的黑,比較近杏與淺黑,也有一根淺白,接近透明的白。

她大約十天半月才拿信。否則就是三更半夜拿,我總等不到她。她用聯合報航空版信封皮子打草稿,中國時報信封黃薄脆包書紙,紙毛滲墨,所以她不用。信皮子正央是她的名宇及地址,她繞著她自己用黑墨水鋼筆寫稿也寫信,我拾回來的信皮子草稿中有寫給夏誌清先生、疲弦先生,還有一些談及出版和文革,我在垃圾袋裏也拾到我自己寫給她的信皮子,但信她收存了,我寄的信封上也寫滿了字,甚至有一小段提到我寫的文章,怎麽說的,我必須保密,因為她在草稿上鄭重地把談我的幾行框起來打個叉,顯然希望保留。唯因如此我像無價之寶收藏著。這些字稿的內容顯然屬於真正的隱私,隻能等有朝一日「張愛玲書信集」出版時,才可一饗「看張」者,但有兩句話倒是她的心聲,我想公諸於世無妨。她說她一住定下來,即忙著想把耽擱太久的牙看好,近幾年在郊外居無定所,麻煩得不得了,現在好不容易希望能安靜,如再要被采訪,就等於「一個人隻剩下兩個銅板,還給人要了去。」(我必須聲明,除了聯合航空信封之外,丟進垃圾袋的隻有我的,我意外榮幸做了張愛玲的草稿紙,又還遠兜遠轉,自己替自己拾了回來,彷佛鍍了一層金。)

然而那兩句話,確實叫人十分十分抱歉,一口好井在人語喧嘩中兀自涼著,也那樣喜歡著外頭世界的繁華,我們何必像頑童般非要扔石頭驚她一驚呢?這就是為什麽我終於改變計劃沒有蠻橫地去敲她的房門,目的求得她露臉;這也是為什麽自動放棄拍下她的身影,我有過那樣好的機會── 隻是覺得,沒有資格,而且,她確實有一種「祥麟威鳳」的威,你必「當他是件大事」,要「聞雞起舞」,卻不敢任意招致,唯恐照見自己「其氣不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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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佩服戴的妙筆生花,把一件這麽不“美觀“的事情寫得如此詩情畫意,看得我眉頭緊鎖,菊花一緊。注意上麵highlight的兩段,一為扒垃圾的“優美畫麵”,一為她扒垃圾的理由和心理,她自稱是”我因為白小就有小人之風,正路不成絕不輕言打退堂鼓,當即擅自主張另辟歪徑。“ 這話看起來有些無恥,但也算無恥得誠實。也大致知道了為何台灣報紙拒絕刊載這篇文章的原因,可能原本隻是請她采訪張,並未讓她“潛伏”進公寓進行監視而“側寫”張吧。

 

至於當事人的反應,《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頁233-234 ,莊給張的電話提醒她有人刺探, “……此前與五月十二日(1988年)打電話給她,第二次她竟接了,談了四十五分鍾,除了關於公寓和有人企圖試探的事以外,……“

在頁236 莊信正與林式同(張後來的遺囑執行人)通話時得知,“張先生接到我後立即給她打電話,說有記者搬進她的公寓刺探,他想盡快搬走……“

在239頁,張愛玲致莊信正(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一日)的信中,張寫道,“……記者掏垃圾的事使毛發皆豎……“

 

哈哈,這“毛發皆豎“,我想這該不是張藝術的誇張。那幾年被蟑螂螞蟻跳蚤等等各類小“蟲“所患,以至於到了精神過敏的地步,見”蟲“就搬家。這下可好,還來了一隻扒垃圾的大”蟲“,張自然大為驚駭。

 

戴文采2013年出書《我的鄰居張愛玲》,將上文又納入書中,但是文章做了較大的改動,沒少為自己梳妝打扮,有興趣的可在網上找來《我的鄰居張愛玲》一文來看,這裏不再贅述。 雖說當年戴的行為有些無恥,但畢竟無恥得坦白,另外也可推脫說是年輕時的瘋狂,誰年輕沒幹過點出格而魯莽的事情呢。可是, 二十多年後仍不知檢討自省,還為當年的醜事塗脂抹粉,不能不說,其“老“臉皮厚的行徑真讓人無語。

 

網上搜了下戴的照片, 看了一驚, 她還真有點raccoon的神韻,哈哈,俺起外號還是相當敏銳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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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寒胭 回複 悄悄話 必須承認,Raccoon戴的文筆是得著張愛玲的韻味的---早就聽說這次霸道的侵略性的采訪,才讀到原文,詩意化的偷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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