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 餘華
一部讀書隨筆集,非常紮實好看,可以說是餘華的文學旅程,也可以說是餘華的閱讀旅程。
我越來越喜歡讀餘華的散文,尤其喜歡讀他的讀書隨筆,文章生動活潑、深入淺出,不帶學就氣,讀起來非常順暢,大部分都能理解個大概,甚至零星的部分還能有共鳴。不像一些文學理論家對文學作品分析的慣常態度,一副深不可測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常讓人讀得滿頭大汗,即使像現在這樣零下20度的天氣。今天多倫多真冷啊。坐地鐵時我再次翻開意大利作家埃科的《埃科談文學》,出地鐵站時,我滿頭的汗似在頭上騰起一團白霧,嫋嫋上升,然後隨寒風飄在身後。埃科寫的東西真是不好懂啊,索性,就讓它隨風去吧。
餘華在書中一篇《我能否相信自己》裏表達了對所謂“看法”的懷疑,引用美國作家辛格的哥哥教導辛格的話佐證自己,“看法總是要陳舊過時,而事實永遠不會陳舊過時。“當談到米蘭•昆德拉《笑忘書》的一句話, “自詹姆斯•喬伊斯以來,我們已經知道我們生活的最偉大的冒險在於冒險的不存在……“ 餘華調笑說,“這句話所表達的最重要的看法在於看法的不存在。”
由此可見,”看法“不僅會陳舊過時,而且會”不存在“。我似乎可以相信餘華說的話。然而轉念一想, 我這些讀書扯淡的看法好像也應該是不存在,夾帶著沉沉的悲傷我深深地陷入虛無:我折騰這些不存在的東西,到底是在幹什麽呢?還好,看到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裏又說:”……這不過是一些精巧的混賬話……”。
事情好像不全是如此混帳與虛無, 餘華說,”思維的訓練將我一步一步地推到了深深的懷疑之中,從而使我逐漸地失去理性的能力,使我的思想變得害羞和不敢說話;而另一方麵的能力卻是壯壯成長,我能夠準確地知道一粒紐扣掉在地上時的聲響和它滾動的姿態……“我猜,在這裏餘華點出了文學的意義所在:文學不在”看法“,而在”感覺“,真實敏銳的感覺。這觀點似乎也合乎所有後現代藝術形式的論調。
書中的其他文章裏,林林總總餘華談到了許多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有川端康成,也有卡夫卡;有博爾赫斯,也有馬爾克斯;有布魯諾•舒爾茨,也有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好像不熟);有拉克司奈斯和克萊恩(根本沒聽說過);有薩繆爾•貝克特,也有胡安•魯爾福……餘華著重在敘事手法方麵對各個作品進行了較詳細的分析。作家從作家的角度分析其他作家,頗有點揭秘寫作技巧的味道,因為是內行。在分析《一千零一夜》時他說,”當障礙在敘述中出現時,解決它們的最好方式就是對它們視而不見。“哈哈,這話中肯,似乎也適於別處。
上麵的作家裏,餘華談到卡夫卡和博爾赫斯最多,我們不妨推測,這兩位作家也是對餘華影響最大的作家。他在比較卡夫卡和川端康成作家時說:”川端康成是文學裏無限柔軟的象征,卡夫卡是文學裏極端鋒利的象征;川端康成敘述中的凝視縮短了心靈抵達事物的距離,卡夫卡敘述中的切割擴大了這樣的距離;川端康成是肉體的迷宮,卡夫卡是內心的地獄;川端康成如同盛開的罌粟花使人昏昏欲睡,卡夫卡就像是流進血管的海洛因令人亢奮和癡呆。“這排比句真漂亮,不管說得對不對,光看著句子都讓人有閱讀的快感。在比較卡夫卡和布魯諾•舒爾茨時餘華說:“與卡夫卡堅硬有力的風格不同,布魯諾•舒爾茨的敘述有這舊桌布搬得柔軟,或者說他的作品裏舒展著某些來自詩歌的靈活品性,他善於捕捉那些可以不斷延伸的甚至是捉摸不定的意象。在這方麵,布魯諾•舒爾茨似乎與T•S•艾略特更為接近尤其是那些城市裏遊走的篇章,布魯諾•舒爾茨與這位比自己年長四歲的詩人一樣,總是忍不住要抒發出疾病般的激情。”嗬嗬,我想到前麵提及的對”看法“的看法,似乎熱愛生活的我們不僅要“抒發出疾病般的激情”,也要不遺餘力“抒發出蛇精病般的看法”,尤其在網上,更要大張旗鼓。
值得一提的是,在談及博爾赫斯令人驚歎的“仿佛水消失在水中。“這句話時,餘華清晰地點明了博爾赫斯的秘密所在:“ 他讓我們知道,比喻並不一定需要另外事物的幫助,水自己就可以比喻自己。他把本體和喻體,還有比喻詞之間原本清晰可見的界限抹去了。”這頗有點哲學的意味,如“我”和“我”的糾纏,不許他人介入。我即刻想到類似的句子,寒風吹打著寒風,雨滴追逐著雨滴,雲躲雲後,雪融化在雪裏,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讀這本書感覺受益匪淺,之前也讀過一些餘華的其他作品,覺得餘華不僅有卡夫卡的獨特和深刻,也有博爾赫斯的迷幻和想象,至於辛辣與幽默方麵,我覺得他頗有點納博科夫的神韻,雖然在這本書裏,他隻字未提納博科夫。也許這是作家自己的秘密,抑或是我無端的猜測。特別喜歡他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句,“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讓敘述的高潮遍布在600頁以上的書中,幾乎每一行的敘述都是傾盡全力,而且沒有輕重之隔,也沒有濃淡之分。他能夠擰幹一條毛巾裏所有水分,似乎還能擰斷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