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嚐美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能夠有汁有味地享用美食,稱得上是真正的口福。在有汁有味地享用美食的同時,又能留下美好和難忘的記憶,那就已經升華為人生的寶貴精神財富的一部分了。
數十個春去秋來,世事更迭,我已經走過了不算短的人生,算來自己品嚐過的中外美味食品也有不少了,有許多還留下可貴的記憶。在某種機緣,或者某個場景的觸發下,這些記憶時不時地會在腦海中翻騰,冒出一朵朵晶瑩的浪花,讓我也有機會重溫一遍這些美好的回憶並享受著其帶來的愉悅。如果有親人、朋友在身邊,也許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將之敘述出來,與大家分享。
那天,正是母親節後的一天,我與在美國上大學即將回中國度暑假的外甥女閑談,說到她很快就能吃到媽媽做的飯,還有家鄉的美食時,我不由想起了在我的心中一直惦記、回味著的一碗最美味的肉片湯……
恍然間,我似乎回到了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小縣城。
那一個秋日的大清早,天色還未全亮,我們縣中的初中、高中學生就全體出動去往離學校約二十多裏遠的一片山林。那裏長滿了高大粗壯的毛竹,我們的任務是去砍毛竹。經過幾年“造反、鬧革命”的動蕩,當時的中小學校已經恢複了上課,我們成了文革開始後招收的第一屆高中生——在我們之前,所有的初中畢業生都“上山下鄉”去了——我們有了繼續學習的機會,應該說是幸運的。不過,那時無論學校、工廠、機關都要走“五七道路”,勞動是第一重要的。在一個學期中,我們至少有一半時間在勞動,我們要種菜、砍柴、養豬達到自給自足,甚至放暑假了,還得回到生產隊去參加“雙搶”(搶收搶種),然後憑著生產隊的良好證明書才能在新學期報道。
這次砍毛竹的任務不知道是做什麽用,反正學校要求是每人要扛一根至少四五米長的大毛竹回來。同學們個個爭先,在山上攀爬著、尋找著大毛竹。因為回去學校還要按人分班過秤稱重量,每個學生的毛竹重量要排出個人名次;每個班的所有同學的毛竹重量加在一起,就是全班的重量,同樣也要排出班級的重量名次。以前學校砍柴也是這樣做的。這樣不但激起學生的個人榮譽感,也激起學生和班主任老師的班級榮譽感。粗大的毛竹有的一根就有大海碗大,如果有四五米或者更長的長度,重量肯定會超過一百斤。當然,這樣粗的毛竹不容易砍到,於是有的男生砍了兩根毛竹用山藤綁好扛回去。我和同班的女生在一起,她們照顧我,給我挑了根飯碗粗的毛竹,讓我自己砍。我奮力砍倒毛竹後,再把竹枝和尾梢削去,順著山勢將毛竹溜下山坡,然後拖到山中的小路上。當時十五歲的我個子瘦小,盡管我隨父母下放到一個小山村已經一年多了,砍柴、農活都幹過,但再咬牙堅持,充其量也就能扛一根四五十斤重的毛竹,畢竟有二十多裏山路遠。同年級的同學普遍比我大一二歲,有的甚至大三四歲,尤其是農村裏的同學可能上學晚一點。但農村來的同學大多勞動力強得多,十七八歲的男同學在農村已經是大小夥子,強勞力了。在榮譽感的刺激下,砍柴時就有男同學二十裏路挑了一百七八十斤回去,成為冠軍。還有一些女生也不甘落後,相鄰的班上有一名女生居然挑了一百三十多斤,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是班上的男生到了學校後回頭去接她幫著挑回來了。
砍好了毛竹後已是近午了,我們取出隨身攜帶的午飯吃了起來。學校食堂給我們每人發了四個一兩的饅頭。麵粉雖然隻是一般的標準粉,更沒有任何菜,但也是難得吃到的,隻有這種全校性的遠行勞動才會發給。平時我們一日三頓都是米飯加一個青菜。青菜全是學生自己種的,一周有一次紅燒肉和一次豆腐,那就算是打牙祭了。這樣的夥食在當時已經是相當不錯了,很多普通家庭都不一定能吃上。我們要交的夥食費是每月七塊五。對許多家庭來說都是比較高的,要是一家有兩個甚至三個學生在學校,那光夥食費的負擔就非常重了。
我就著身上背著的水壺裏的涼開水吃了兩個饅頭。休息了一會,將毛竹扛在肩上,跟著同學們開始往回走。至少走了好幾裏陡峭的小路才從毛竹山下來,到縣城還有十五裏路,有的是山路,有的是田間小路,靠近縣城了,也有可以推板車的路,那就算得上是大路了。經過縣城到學校還有五裏公路。如此的負重行程,可算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對學生們即使是農村裏來的同學也都是一次體力和意誌的極限考驗。開始時,我大約走兩百米左右停下來休息一會;逐漸地一百米休息一次,後來五十米,甚至三十米就要休息一次了,而休息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水壺裏已經沒有了水,肚子也越來越餓。雖然還剩下兩個饅頭,但在累得幾乎脫力的情況下,根本就沒有胃口。如此不知道堅持了多久,當又一次氣喘籲籲地放下竹子,我坐在地上簡直就不想起身了。直到聽說快要到縣城了,才又打起精神,咬著牙,咧著嘴,將竹子壓在早已紅腫的肩膀上繼續慢慢前行。
忽然傳來一個帶著較重南方口音說普通話的聲音:“小同學,請問你認識岑嵐嗎?”“認識,她就在後麵。馬上就要過來了!”我的心一下激動地跳躍了起來,那問話的聲音是如此熟悉,竟然是媽媽!我身上忽然有了力氣,轉過一個小彎,就看見媽媽迎麵走來,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我太意外了,媽媽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我家當時所在的小山村可是離縣城四十裏路呢。我高興地叫了一聲“媽媽!”媽媽快走幾步,來到我的身邊,接過我肩上的毛竹,扛在了自己肩上,順路走去。那時的媽媽還不到四十歲,顯得很年輕,我和她站在一起,那些一起下放的叔叔阿姨常常開玩笑說是姐妹倆。媽媽也是農村出生,雖然十來歲就參加了工作,可扛根竹子也是不在話下。我跟在媽媽身邊,驚喜地問:“媽,你怎麽來縣城了?”媽媽說:“我來縣城開會,今天剛報到。看到很多學生從縣城旁邊走過,才知道是你們學校去砍毛竹,我就順路走過來看看是不是可以碰到你。”原來媽媽今天也才走了四十裏路到縣城,剛安頓好,就找我來了。
遇見媽媽的地方離縣城隻有一兩裏路了,空手走了一段路,我感覺自己緩過一些勁兒來了,就又接過竹子自己扛著走了。我和媽媽換著扛竹子,很快就到了縣城。媽媽看見路邊有個餐館,就讓我放下竹子,帶我走了進去,要買些飯菜犒勞我。當時已經是下午快兩點鍾了,餐館裏麵人不多,好在還繼續營業。媽媽已經吃過中飯,我想起自己的挎包裏還有剩下的兩個饅頭,那時不浪費一粒糧食的的主張可是深入人心,於是我隻讓媽媽給我買一份湯。在一個買菜牌子的窗口,媽媽買了一份三角錢的肉片湯,那是當時餐館裏最貴的湯,與一份炒肉片的錢一樣多。服務員給了媽媽兩個一樣的油乎乎的小竹牌,上麵刻著肉片湯三個字,還有一個相同的號碼。一個牌子交給取飯菜的窗口,一個拿在自己手上,我們找了一個空桌子坐下。媽媽一邊問我學校裏的情況,一邊等著湯做好。
不久,聽見有人喊著我們的號碼,我趕緊過去端我的肉片湯。哇,好大一個羅碗,裝得滿滿的,熱氣騰騰的,上麵飄著幾片綠油油的青菜,還有蔥花,飄蕩著的香氣頓時讓我口舌生津。我小心翼翼地把大羅碗端到了桌子上,拿出兩個饅頭,用勺子輕輕地舀著湯和肉片,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這一碗肉片湯可真是貨真價實的肉片湯,裏麵有著好多好多的又嫩又滑的廋肉片啊!即使是家裏過年過節的一盤炒肉片裏也沒有那麽多的肉片!我一邊吃,一邊大略地數了數,絕對在三十片以上,我從來也沒有這樣大咧咧地一次就吃過這麽多的肉片。我拿筷子夾起幾片肉片給媽媽吃,媽媽嚐了一口,就再也不吃了。她滿眼笑意地看著我吃飯,一邊還跟我說著家裏的事情。
我很快就把饅頭和肉片湯都吃完了,不但吃得飽飽的,還始終感覺舌上含津,唇齒留香。這是當時十五歲的我吃過的最美味的一碗肉片湯,也是如今的我記憶中的最美味的一碗肉片湯。因為我是在媽媽滿含愛意的眼光下吃完這碗湯的。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媽媽滿含愛意的眼光,我相信,以前肯定也有很多這樣的時候,隻不過我都沒有注意。而這次之後,媽媽滿含愛意的眼光就永遠留在我的心中了。
從此,無論我在哪裏,我都能感覺到媽媽的滿含愛意的眼光,她一直伴隨著我浪跡天涯的腳步……
媽媽,我愛您,想念您!祝您八十壽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