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末秋初,在我們到美國兩個多月以後,我和我先生從佛羅裏達東南部輾轉搬來美國東南部最大的城市-亞特蘭大。
我們居住的公寓有著開闊而幽靜的庭院,稠密的樹木環繞著稀疏的房舍, 到處都種植著五顏六色的鮮花,小鳥、鬆鼠常常在這裏駐足玩耍。剛剛遠離北京那大都市的繁忙生活,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那樣新奇,那樣美妙。晚飯後我和我先生常在公寓的庭院裏散步,使自己能夠更貼近自然,享受清新的空氣,感受泥土的氣息。在這個時候,往往能看到一位穿著格子襯衣,夾克衫,牛仔褲,休閑皮鞋,匆匆行走的華裔老人。開始的時候,我們僅僅是彼此點個頭打個招呼,但不久就熟悉了。他就是許先生,住在我們樓上的鄰居。
許先生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期出生於中國江南的一座城市,三四十年代曾在國民黨的軍隊裏服務,參加過抗日戰爭,當時打過仗,開過軍車。以後去了台灣。給在台灣的美軍司令部做過生活秘書兼翻譯,從而結識了一些美國朋友。後來又跑過遠洋貨輪,到過亞洲,歐洲,南美洲的很多國家。上世紀七十年代在他的一些美國朋友的幫助下移民美國。到美國後,在東西部的幾個州都生活過。先在加州開過鍾表店,後來生意衰落了。以後又在中部、東部開過中餐館,老年後他賣掉餐館,定居在這座城市,在他過去的一位美國朋友開的餐館裏做大廚。
許先生工作的餐館,地處這座城市最高檔最繁華的路段,生意很好,檔次不低。餐館的建築是一個巨大的遊輪造型,很豪華,很典雅,設計上很有創意。在那裏消費的人多是些利用吃飯談生意的美國商人。餐館菜單的封麵印著許先生的名字,由此可以看出他在這家餐館中的地位。由於他年長資深,老板對他很尊重。他上班的時間比較自由,每周隻去三天,每天隻工作五到六個小時,但老板卻付他全工資,而且不低。據他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包100多個餃子,做成鍋貼。七個鍋貼一份,價格是十幾美金。菜單上還特別說明這種鍋貼是許先生的特別手藝,請吃飯的客人不要打聽做這種鍋貼的秘訣。
初到異國他鄉,一切都要從零開始。要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創建一種全新的生活模式,要適應一種完全不同的社會環境,要麵臨大量從來沒有遇到的問題,要熟悉許多過去從沒接觸過的東西。盡管每天都會有新的感受,會對完全有別於過去的生活充滿著興奮,好奇,但這段時期通常也是麵臨各種挑戰、遇到困難最多、相對來說比較艱難的生活階段。就是在那些日子裏,許先生成了我們交往最多的朋友之一,我們之間逐漸有了一種情同家人的親近感。
自從我們認識許先生,他就是一個人生活。下班後,他常來找我們聊天。偶然他會講一些過去的經曆,象他在抗日戰爭中的一些往事,他跑遠洋貨輪到世界各地的見聞和各國的風土人情,等等。一次他講道,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他們的貨輪到新加坡,正趕上那裏上演大陸電影《革命現代芭蕾舞劇--“白毛女 ” 》。他和另外幾個船員偷著跑上岸去看,回到船上後誰也不敢說,怕有人告密回台灣後被抓坐牢。我時常想,像他這樣有豐富閱曆的人如果能將自己的經曆寫下來,一定非常有意思。我一度還曾經想過和他好好聊聊,然後幫他整理出來。
以後的接觸中,越發感到許先生很熱情,愛開玩笑,英文很好。他生活上也非常有規律,很愛幹淨,平時他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他樂於助人,盡力幫助我們。主動教我先生開車,介紹他認識的一個在修車店工作的美國人為我們修車。有一次我們的舊車出了問題,他跑前跑後,幫我們聯係拖車。他還經常介紹一些在美國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有時也傳授給我一些做菜的方法。我們也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他一些幫助,尤其是在我做一些新鮮好吃的中國食品時,總送一些給他。每當這種時候,他都很高興。他在誇獎我做得好吃的同時,有時還會指出我烹製中的一些不足。有一段時間,他動了一個小手術,在家休息。我每天做一些中國菜送給他。別看他在餐館工作,但吃中國餐的時候並不多。在家的時候,也常常就是吃麵包色拉。他若有空閑時間,很願意和我們一起去購物,或參加公寓組織的一些活動。他和美國人很談得來,很多美國人也喜歡他,他對美國的風俗習慣似乎了解得比較多。
聽許先生講,他和在大陸的家人曾經失散很多年。他在大陸有一個哥哥,現在生活在江南的祖籍。文化大革命中,他的哥哥被下放到內蒙古勞改,生活條件很艱苦,經濟上也很拮據,還要負擔他父母的生活。大陸開放後,他聯係上了他的哥哥,才知道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了。因為他多年未能盡到贍養父母之責,總覺得對家人有歉疚之心,於是他寄了一些錢並買了幾大件電器送給他哥哥。1998年,他終於回到大陸探望他的哥哥。回來後,他很興奮,拿出在大陸照的照片給我們看,並讚歎說大陸變化太大了,上海已經完全不是幾十年前的樣子了,他家鄉的變化也使他十分驚訝。後來他多次提起過兩年一定再回去看看。由於種種原因,他一直也沒能實現他的願望。有一次我們問他,為什麽不回大陸養老,瞬間,他那張刻滿歲月滄桑的臉上掠過一絲無奈,遲疑片刻,緩緩地說:“在美國住慣了,回大陸怕不適應了。”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了。我們買了新房子,搬離了公寓。不久,許先生也換到了另一處老年公寓居住。距離遠了,我們接觸少了,但始終保持著電話聯係。我們告訴他,有困難的時候可以打電話找我們幫忙。他總是客氣地說,謝謝,但不用了。他說他的美國老板和那些美國同事們都很好,他搬家時,會幫忙搬運家具;他買大件電器時,會幫他運輸;他看病需要接送時,會開車接送。他平時從來不麻煩我們,隻是在他買了一個新的直角平麵大屏幕彩電和DVD Player時,才讓我先生幫忙去接線,調試。此外,在每年報稅的時候,他將算稅所需的文件整理好後,請我先生幫忙為他算稅。我先生是一個很寡言,從不愛評論別人的人。但每次我先生為許先生算稅後,都會情不自禁地說,許先生頭腦真是清楚,條理性很強,辦事很仔細,相關材料保留得很完整。也隻有在這種時候,我們才有機會和他見上一麵。每次去他家時,他都很有興致地拿出他保存的中國大陸近幾年出版的京劇錄像帶或DVD碟,讓我們欣賞。邊看邊講解評論,介紹一些京劇名角。隻可惜我們對京劇隻是略知一二,並不十分感興趣。他還愛和我們探討一些中文語言文字方麵的問題或一些有關文字演變的話題。他尤其愛聽北京話,對北京話的兒化韻很感興趣。常常就一些字或詞的發音讓我幫他區別北京話和普通話的不同。和他在一起時,總覺得他的生活興致很高,很健談,有時還帶有一些童趣之心。他年齡長我們很多,可他經常對說,你們都是知識分子,有學問, 和你們交往,使我懂得了很多新東西。而每次在我們給他幫忙以後,他也是會很誠懇地說很多客氣的感謝的話。同時還會送些禮物給我們,並且說這些禮物是別人送給他的,而他又吃不完,用不了,送給我們隻是想請我們給他幫幫忙消化掉,避免浪費等等。我想這不過是他希望我們接受禮物時感到心安理得罷了。和他在一起,總有一種被敬重的感覺,他有著一顆感恩的心。
以後的日子裏,許先生在電話中越來越多地講起他的身體有這樣那樣的不適,但他還是堅持每周上三天班。他說反正上班也不累,一個人在家裏呆著也是沒有意思,而餐館裏的同事又都很好。每次電話中,他還少不了講一些風趣的話。一次我告訴他,我在網上買電話卡,給在北京的家人打電話。他聽後,馬上托我在網上也給他買一張電話卡,他說要打給在大陸的哥哥及親友。以後我就承擔了給他買電話卡的任務。我想,如果在中國大陸,像他這個年齡,早該頤養天年了。而他一人在美國,生活很單調,內心一定非常孤獨。我猜想他在生活中一定經曆過很多坎坷、磨難,但他給我們的印象卻是樂觀豁達,保持著一種寬容大度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
2005年,我們又一次搬家,住到離許先生住的公寓更遠一些的地方,大約有30英裏的距離。那年聖誕節前我們打電話請他來我們的新家做客。他表示很想來,但開車這樣遠的距離有困難了。於是我們開車去接了他來。看上去他精神很好,身體也不錯。他在我們新家的樓上樓下到處走,到處看,就像是他自己買了新房子那樣興奮,那樣開心。吃飯的時候胃口也很好,邊吃邊談笑著。他說,他接連出了幾次車禍,雖然責任不在他,身體也沒受傷,但畢竟老了,反應慢了。他還說,他的車子太舊了,很想買一輛新的Toyota Corolla,並征求我先生的意見。吃飯的過程中,他還不時誇獎著菜做得好吃,臨走時還主動提出要帶一些愛吃的素菜回去。送他回家回來的路上,我先生很感慨,說:“許先生的身體真是不錯,如果在中國大陸,很難想象80多歲的人,還能開車並堅持上班,真不容易。我看他能活到100歲。”是啊,現在的老年人壽命都長,許先生身體好,又愛運動,生活有規律,飲食上也很注意,一定能長壽—我在心裏讚同著我先生的看法, 並默默地祝福著他。
時間過得真快,又是大半年過去了。這期間我們回國探親,走前匆匆忙忙沒顧上告訴他。從國內回來後,每天又是瑣事不斷,也沒顧上和他聯係。轉眼2006年聖誕節又快到了。我和我先生商量好今年還是我們開車接他來一起吃頓飯,聚一聚。12月24日下午,我先生撥電話到他家,傳來的是接線員的聲音:這個號碼已經切斷了。我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又不敢說出口,試探著問我先生,許先生不會有什麽意外吧?我先生想都沒想,便十分有把握地說,不會的,他就一個人,和外界交往不是很多,一定是用手機而切斷了座機。他工作的美國餐館今天肯定很忙,他可能是在上班。於是,我們將電話又撥到他工作的餐館。接電話人的聲音聽上去是一位美國小姐,在問清找誰之後,她問,能否留下電話號碼,將會給我們打回電話。我先生留下了姓名和電話號碼。
晚上10點多鍾,電話終於打回來了,但卻是一個陌生的美國中年男子的聲音。他確認了下午是我們找許先生後,沉痛地告訴我們,一個月前,許先生已經過世了,是在他上班的時候。那天剛剛吃過午飯,許先生感到很不舒適,當即攤倒在地上。他的同事們馬上將他送到醫院,但是人已經不行了,臨終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大約半個月之前,他們為許先生開了追悼會,餐館裏的同事們以及與許先生同住一個公寓的很多美國老人參加了追悼會。許先生的遺物裏有很多是中文的,因為沒有人認識中文,所以沒有辦法聯係上任何和許先生有關係的中國人。我們是許先生去世後第一個打來電話的中國人。許先生的這位美國同事表示,一直期待著和許先生有關係的中國人能夠和他們聯係。今天接到我們的電話,總算感到了一種釋懷,一種安慰。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們驚呆了,很久不願意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不知用什麽語言能恰如其分地形容我們當時的感受。我回憶著許先生和我們認識以來的一幕幕往事,仿佛他剛剛還在和我們談笑風生,也猜想著他去世時的情景, 真是感到生命實在是這樣的匆忙, 這樣的不可預知,有時又是這樣的無奈。我很後悔從中國回來後,沒能及時打電話聯係他,給他更多一些關心,更多一些問候。我想,在那段時間裏他一定給我們打過很多次電話,一定非常奇怪我們的電話為什麽總沒人接。也許想過讓我為他再買一張電話卡,也許希望和我先生再商量一下買新車的事,也許還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對我們說,……。
一位如此熱愛生活、充滿活力的老人, 就這樣地走了,走得那樣毫無聲息,那樣不留痕跡,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我不知道他的生命中是否曾經有過轟轟烈烈,但我知道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卻是那樣平平靜靜。也許這正如他的為人,從不願意打擾任何人,不願意給別人增加一點麻煩。
……
那年的聖誕節真的是非常陰冷。
這裏記錄的是一位生活在美國的普通的中國老人的真實故事。他一生漂泊,沒有兒女,沒有過多的財富。隻是在這個地球的很多地方,都曾留下過他的足跡。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裏,是一些與他朝夕相處的美國人陪伴著他, 照顧著他。他一生辛勞,直至最後倒在了自己的工作台旁。他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身邊沒有一位親人,甚至沒有一位自己的同胞。最後為他送終的,仍然是他身邊那些極其平凡的美國人。
-於美國亞特蘭大
謝謝好文!美國有許多這樣孤獨的老人,他們走的匆忙,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讓人遺憾。其實他們是有故事的人。這篇文章讓我們更加珍惜生命,更珍惜友情和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