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特蘭大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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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書旖: 尋親記

(2008-09-23 12:51:58) 下一個

世界很大,萬萬千千的人擦身而過,或有一麵之緣,或有相鄰、同學數年的情份,然後各自天涯,一生也不會再見;世界又很小,縱然走過萬水千山,經曆光陰荏苒,若是有心又有緣,不知在地球何隅、何時竟能相見。

今年初春一個不同尋常的電話,引出一長串新新舊舊的故事,更震撼了我們家族分散在全球多地的上十個家庭。掛上那個電話,我碰巧看了一眼日曆,便牢牢記住了這個奇妙的日子──二零零八年四月八號。

那是個明媚的下午,和平常周二一樣,我在家工作。手機響了,我漫不經心接起來,是個陌生而溫和的女人聲,軟軟的台灣腔國語。她先核實了我的姓名,接著問我是不是寫過一篇Sachi Koto的報道。我說是,心裏卻訝然,幾年前的一篇普通采訪,怎麽還有人過問。我詢問對方來曆,她沒有立即回答,卻歎道,這事說來話就長了,語氣中大有快慰意。她接著問我知不知道有個表姐叫徐琳。聽到這個名字,我心頭一震,人下意識站了起來,聲調也提高了,連忙答說有。從記事起,“琳琳”這個名字就深深刻在我腦海裏,而且是連同“美國”、“台灣”、“爺爺”這些字眼一並收藏在記憶的詞典裏的──那時候,我又是用了怎樣羨慕的心去仰望和想象這幾個對我們全家有著特殊意義的字眼啊。到我自己十多年前終於也留學美國,甚至在幾年前赴台灣給爺爺掃墓,也隻是偶爾想起;如今,經人一提,卻與我耳熟能詳的所有其他親友的名字一樣,不需要任何思索,便脫口而出。

而這個名字牽出來的,則是我們家族兩代人近半個世紀的血淚史。出生於十九世紀末的祖父由家庭包辦成婚不久,便隻身赴法國留學,並負責國民黨旅歐支部的工作,與當時任共產黨旅歐支部組長的周恩來同學。他學成歸國不幾年,王祖母病逝,留下兩女。後來祖父經人介紹,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與大學畢業、在中學執教的祖母結婚,感情甚篤。可結婚才六年,國民黨兵敗,任職國民黨立委的祖父隨蔣赴台。祖母身懷六甲,拖著幾個年幼的兒女留在大陸,不想從此竟是三十年阻隔。背著“偽官吏家屬”黑鍋的祖母,經曆肅反、反右、文革、大饑荒,在大陸曆盡艱辛和折磨,獨自把兒女撫養成人。到七九年平反後,祖母托老同學在美國的兄弟幫忙,才輾轉打聽到祖父尚健在(當時大陸和台灣還未通郵)。第二封信便由琳琳表姐從美國寄來,傳來的卻已是祖父不醒人事的消息,信裏還描述著他多年思念大陸妻兒的細節。幾個月後再傳來的則是祖父的死訊了。我到現在還記得祖母、父親和幾個姑姑們圍在一起,流淚傳看祖父的訃告的情景,雖然我那時隻有五歲。

琳琳的母親是祖父與先逝的王祖母的二女兒,國民黨兵敗時也隨夫赴台,到台灣後生育了五個子女,琳琳排老三,是他們姊妹中最早赴美的。通過琳琳表姐從中輾轉,兩岸親人間才開始聯係,互相知曉了點三十年間的狀況。大陸開放後,二姑母還回來探望過我們。直至九零年,祖父在台北續弦的陳祖母過世,因遺產問題而引起了一些誤會和隔閡,加之海峽的阻隔,通信沒有繼續,好不容易連起的線又斷了。

可是,這個一直對我而言遙不可及、三十年前相互間便知道存在卻從未謀麵的表姐,怎麽突然從天而降了呢?

原來,已在美國定居三十年的表姐,女兒今年大學畢業找工作,要去一家叫“Sachi Sachi”的公司麵試。她上網幫女兒查找資料,無意中發現一篇前CNN當紅主持人Sachi Koto的中文采訪報道。表姐從前喜歡看Sachi 主持的新聞,也好奇她從CNN退役後近況如何,便讀了起來。突然發現作者名字有些眼熟,想起來正是她在大陸的表妹的名字。“習”姓雖不多見,但難保不是重名,於是再搜索我的名字,又找到我另外一篇發表在《多維時報》上的長文,附後的作者簡介提到出生於武漢,這才比較肯定是我。簡介還說我現定居亞特蘭大,表姐恰好有個十年不見但一直有聯係的舊鄰居兼好友也在亞特蘭大──正是打電話給我的女士──便托她幫忙找尋。居於大亞特蘭大地區的華人,保守地估計也有數萬之多,又從何找起?熱心快腸的女士受朋友重托,托人打聽未果,索性自己出馬,直接給《多維》報社打電話。恰好《多維》亞特蘭大分部的編輯與我先生都熟,而先生經營的房地產經紀公司在每一期《多維》上都登有廣告。女士按編輯指點,依廣告給先生打電話,這才找到了我。

女士講完這麽曲折的故事,我驚喜交加,連忙記下表姐的電話。恰好父母這時也在亞城探親小住,放下電話,我給他們解釋了原委,大家都又激動又感慨。一時間,家族親骨肉海峽阻隔幾十載音訊不通的痛楚和感傷,全部湧上心頭。這道深深的傷疤,幾十年鉻在父親、幾位姑姑和故去的祖母心頭,輕易不敢碰,一碰就是難以言表的傷痛。一轉眼,祖父、在台灣悉心照料祖父直至他過世的陳祖母、還有我的親祖母都作古多年了。本來以為失去聯係的親人從此天各一方,過各自的生活。想不到的是,這位當年在家族親人間穿針引線的表姐,竟然還在積極地尋找我們。

當晚,我們便和琳琳表姐通了電話。表姐雖然與我平輩,但比父親卻小不了幾歲。也許因為最早和我們聯係的是琳琳表姐,而她又是在祖父身邊生活最久的晚輩,她的聲音聽上去特別親切。她得知我父親、她唯一的舅舅恰好也在美國,格外高興,表示一定安排行程過來看我們──她去年赴大陸探親,專程到武漢都沒能找到我父親和幾個姑姑,想不到,一篇文章,竟讓失散多年的親人在美國聯絡上了。這怎能不說是個奇跡呢?

接下來便開始了一連串的電郵和電話聯係。表姐特地把她身邊僅存的和祖父、陳祖母合影的幾張珍貴的老照片掃描發過來,還給我們發來他們全家幾十口人在美國的全家福,並一一介紹。表哥也發來電郵,平實、生動的語言背後,澎湃著對祖父的深切懷念。我則給表哥表姐們發去三年前去台灣掃墓帶回來的文章和照片,以寬慰哀思;又向國內的親人捎去他們的問候。每一封郵件、每一通電話之後,我們仿佛就又靠近了一些。從西半球到東半球,從美國西部到東部,親人間的再度聯係,喚醒多少陳年的回憶,又讓多少赤子之心夜不成寐,熱淚沾襟!

五月底,表姐終於飛來亞城與我們小聚。她與女士夫婦,好友闊別重逢自是喜不自勝,又加之依靠好友幫助,千裏外找到親人,喜上加喜;對於我們全家,這更如同一個盛大的節日。然而彼此從未見過麵,又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下生活這麽多年,我們一麵殷切地盼望著表姐的到來,一麵心裏又有些忐忑不安。

沒想到血緣的力量竟是如此強大──大家一見如故,毫無隔閡,在一起無拘無束地暢談三日,原先的顧慮消失殆盡。本是同根生長、出自同一棵大樹上的不同枝幹,卻因為一場政治爭鬥,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使我們一度隔得那麽遙遠;然而,血緣的聯係、共同的愛和思念,又把我們的距離拉得這樣近。多年過去,從前那些家族內部的誤會和分歧如今顯得那樣微不足道;血濃於水,經過歲月的淘煉,彼此心中隻剩下親情的牽係。

我們緬懷共同的親人,交流彼此的近況,也一起感慨生命的無常。表姐和父親分別敘說幾十年兩岸封鎖中各自的經曆和生活,填補了些許空白,也更正了不少兩方麵政治宣傳中謬誤和誇大的成分。而更多的,則是我們傾聽表姐對爺爺和陳奶奶的追憶。在爺爺身邊長大的表姐,當時畢竟年幼,難以有完整而詳盡的記憶。然而,即便隻是零星的碎片,對我們卻彌足珍貴:在父親六十年有餘、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裏,爺爺終於不再隻是一張照片、一個概念,第一次,他的形象在我們腦海中開始有了一個朦朧的輪廓了。

表姐說,到台灣後很多年,爺爺既不願在當地擔任長期的工作,也不同意陳奶奶為簡陋的房舍增添任何家俱,因為他隨時作好準備,是要返回家園的。爺爺在心境最低落的時候,曾經到一座山上的寺廟裏獨居半月,後來在新竹隱居。陳奶奶雖然賢惠,但不識字,他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爺爺心中苦澀無處訴,隻能抒發在詩句裏:“東山歸閑處,寂寞養殘生。”字裏行間,滿是無奈和淒涼。

我給表姐看我祖母的照片,表姐一見便認出來──她記得在新竹祖父的家中,一個小櫃裏一直放著一個女人和幾個孩子的小登記照,她看見總問:“是誰呀?誰呀?”每當這時,祖父總是陰沉著臉,一言不發,陳祖母也不讓她再多問。長大後表姐才知道,那是她留在大陸、從未見過麵的外婆、舅舅和幾個阿姨的照片。那時候,我祖母燙著頭,很端莊的樣子,爸爸和姑姑隻有幾歲光景。那是爺爺臨走前帶在身邊,準備給妻兒辦手續來台灣團聚的,可是永遠也沒能用上,後來爺爺過世,這些東西也再找不著了。

表姐說,當年我祖母的那封信終於被輾轉寄到台灣時,老年癡呆症已帶走了祖父全部的神誌,彌留之際,她母親(即我的二姑)在他耳邊把祖母的信念給他聽,告訴他鐵鐵(我父親的小名)他們找到了。那時祖父已經不能聽明白;他當然更不會知道,遠在海峽的另一邊,他日思夜想的妻兒正痛哭著祈禱他能夠突然清醒,臨終前看到輾轉的家信和照片──可祖父終於還是帶著終生的遺憾,永遠跨鶴西去了。表姐說得對,祖父臨終前人事不醒也許反倒是好事──免卻了再受一回傷──可這種“慶幸”,又包含了多少苦澀!

祖父一生盼子,到年過半百終於盼來,可兒子才兩歲卻永遠分開了,真是三十年生死兩茫茫!想爺爺在台灣渡過的那三十年,從希望到失望到絕望,直至最終長眠他鄉,他經曆的是怎樣深切的痛楚和孤獨!人生有幾個三十年,爺爺的在天之靈不甘啊!一定是他對妻兒、對故鄉的呼喚感動了上蒼,才屢屢有奇跡,庇佑他的孫輩順利到他長眠的地方祭悼,讓他的後代子孫重新續起折斷的線,在一起緬懷他、敘說先祖的故事。

表姐臨走前一天晚上,我在她屋裏聊到很晚,大多仍是她回憶爺爺和陳奶奶的舊事。說的雖然是半個世紀前的往事,爺爺卻仿佛仍然活在那些往事中。夜深了,萬籟俱寂,昏黃的燈光下,看著對麵坐著的已不很年輕的她,我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表姐說,從來都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許多往事原以為早已忘卻,一開口,才發現還記得那麽多──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讓她當年與爺爺和陳奶奶一起生活,多年後,再由她把這些往事講述給我們……

表姐寄來的全家福中,他們兄妹五人各自成家,每家都有兩三個孩子,一家幾十口人簇擁著麵目清秀、精神矍鑠的二姑(那時姑父已辭世),真是其樂融融!我不禁想,倘若爺爺的七個子女和他們各自的兒孫們也能全部聚起來照一張全家福,那該是多麽空前的一場盛會!可惜大姑已過世,二姑年事已高,加之地域的阻隔,這樣的聚會隻能在夢中了。

找到表姐,我們仿佛與爺爺有了超越時空的牽係;親人間的聯係,又使彼此了解,大家雖分散在幾國多地,卻各自安居樂業,精彩地生活著,這是多麽令人快慰的事情!表姐告訴我們,她的兒子雖然在美國出生、長大,卻有割舍不斷的中國情結,如今已在上海工作數年,非常喜歡那裏的生活,還立誌要編撰家族的家譜;她的女兒大學剛畢業,在找工作,正摩拳擦掌要踏上社會;而我們家族訖今為止最新的成員、我的女兒將滿八個月,正牙牙學語,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世界……

生命的火種,這樣一代一代往下傳遞著──無論它經曆過多少磨難、曾經何其黯淡。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還將繼續絢爛,熊熊燃燒。

爺爺,您放心安息吧!
注:見2005年《祭祖行》
                                                                                                               2008720

後記:終於在全職上班和撫養幼女的間隙中整理心緒、記錄下這段故事。這兩天修正文字,正待發出,打開郵箱,卻收到琳琳表姐剛發來的文章《相逢於半世紀之後》,寫的正是同一件事。這才知道昨天是爺爺二十八周年忌日。怎麽會這樣巧?我和表姐在互不知曉的情況下,從各自的視角講述著家族的這一段曆史,合起來,這個故事也算完整了。這種神秘的心靈感應,讓我感慨、敬畏,不知不覺又淚濕了眼眶。往事如煙,可是親情永存!爺爺若地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的。親愛的爺爺,您安息吧!                                                                                                                                                   2008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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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亞特蘭大筆會 回複 悄悄話 亦是留言:
刻骨銘心,感人肺腑!讀來使人淚下。
但願時代的悲劇,民族的悲劇,家庭的悲劇,永遠不再重演!

亦是
書旖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遊子細心幫忙糾錯!“大饑慌”確用了別字,應為“大饑荒”,我即刻改正。另外多謝諸位鼓勵!
dailin 回複 悄悄話 精彩的文章記錄下下生活的多難和多彩,閱讀時緊緊揪著我的心。看過後我強烈的感覺到要珍惜我們所擁有的,好好生活。

真是好文章,大大地大大地讚一個。
戈壁紅柳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映射著近代中國波瀾壯闊的曆史大潮。從第一代隻身赴法留學,到遙隔兩岸長夜相思,善良的人們經曆了何其深重的苦難,怎一個“盼”字了得。然而,青山不老,親情永在,第三代終於相聚在陽光和熙的亞特蘭大,祖父和三個祖母當笑慰九泉。小家庭團聚了,大家庭的團聚還會遠嗎?
遊子..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很欣賞蘊含哲理和激情的結尾:“生命的火種,這樣一代一代往下傳遞著──無論它經曆過多少磨難、曾經何其黯淡。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還將繼續絢爛,熊熊燃燒。”
“大饑慌”似為筆誤。
老禿筆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好。親情永遠衝不淡的親情,跨過海洋和時空和意識形態。
硃砂河 回複 悄悄話 一篇描寫感人肺腑的親情的好文章!連接起曆史和現實。謝謝書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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