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的論壇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版一個曲尺形的大導讀,導讀下麵預備著筆名,可以隨時發貼子。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個美刀,貼一張貼子,──這是好多年前的事,現在每張要漲到十刀,──在論壇邊上站著,快快的貼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刀,便可以貼一份笑話,或者幽默,做參考物了,如果出到十幾刀,那就能貼一張黃貼子,但這些茶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下流。隻有穿西裝的,才踱進論壇裏麵隔壁的房子裏,要貼紙要膠水,慢慢地坐貼。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萬維的茶館論壇裏當夥計,版主說,樣子太柔,怕侍候不了西裝主顧,就在外麵做點事罷。外麵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糾纏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新貼子紙從論壇裏送出,看過貼子紙上有洞沒有,又親眼看著將貼子放在論壇上,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之下,刪貼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版主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麵大,辭不得,便改為專管發貼子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論壇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麽失職,但總覺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版主是一副凶臉孔,茶客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隻有小伏到論壇,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小伏是站著貼貼子而穿西裝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臉皮上常夾些傷痕;一部烏蓬蓬的雜亂的頭發。穿的雖然是西裝,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八年多來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國學,詩詞格律,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伏,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三皇五帝」,這半好不好的漫畫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伏羲氏。小伏一到論壇,所有貼貼子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小伏,你肚子上又添上新膘了!」他不回答,對櫃裏說:「發兩張貼子,要一份幽默。」便排出九個美刀。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吃了太多外賣了!」小伏睜大眼晴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麽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吃了餐館廚房的舊包子,天天跑肚。」小伏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品包子不能算吃......品包子!......美食家的事,能算吃麽?」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食客固窮」,什麽「epicure」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論壇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小伏原來也申請過版主,但終於沒有做成,又不會討好;於是愈混愈背,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轉轉貼,換一點人緣。可惜他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看而懶貼。做不到幾天,便連人和筆名,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轉貼的人也沒有了。小伏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盜版的事。但他在我們論壇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新貼,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貼上,在導讀上填上了小伏的名字。
小伏寫過半張貼子,漲紅的臉色漸漸複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小伏,你當真能寫貼子?」小伏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版主也撈不到呢?」小伏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abcd,IT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論壇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版主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版主見了小伏,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小伏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隻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發過貼子麽?」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發過貼子,......我便考你一考。幽默的貼子,可分為幾種?」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小伏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分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種類應該記著。將來做版主的時候,分類要用。」我暗想我和版主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版主也從不將幽默分類;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按顏色分麽?」小伏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導讀,點頭說:「對呀對呀!......幽默除了按顏色分,還有四樣分法,你知道麽?」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小伏剛用指甲蘸了茶水,想在桌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嘬了一口手指頭,顯出極其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隔壁論壇的網友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小伏。他便給他們幽默貼子看,一人一份。網友看完貼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桌子。小伏著了慌,伸開四肢將桌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稿紙,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網友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小伏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版主正在慢慢的結帳,取下舊貼,忽然說:「小伏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貼子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看貼子的人說道:「他怎麽會來?......聽說他失戀了。」版主說:「哦!」「他總仍舊是吃。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吃了帶血的生牛肉。生的東東,吃得的麽?」「後來怎麽樣?」「怎麽樣?先拉稀,後來是吐,吐了大半夜,吐暈了過去。」「後來呢?」「後來自己爬著去醫院了。」「去醫院了怎樣呢?」 「怎樣?...... 誰曉得?許是開刀了。」版主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整理他的舊貼。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開著暖氣,也須穿上羽絨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茶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發一張貼子。」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小伏便在導讀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上麵放一個熱水帶,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發一張貼子。」版主也伸出頭去,一麵說:「小伏麽?你還欠十九個貼子呢!小伏很頹唐的仰麵答道:「這......下回補貼罷。這一回是現貼,貼子紙要好。」版主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小伏,你又亂吃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吃,怎麽會得胃病?」小伏低聲說道:「凍的,凍,凍......」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版主,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茶客,便和版主都笑了。我拿了貼子紙,遞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四個美刀,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爬來的。不一會,他貼完貼子,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小伏。到了年關,版主取下舊貼說:「小伏還欠十九個貼子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小伏還欠十九個貼子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小伏的確判了無妻徒刑了。
(小伏,考古發現你的帖子都特逗。可你怎麽不來了呢?所以篡改一下宏作,懷念懷念你。可別生氣啊,嘻嘻,你還欠十九個帖子呢。--茶葉蛋)
(2005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