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義學學風流傳至今

作為一個中學老師，而且熱衷於男校，我年輕時媚俗媚私校，實實在在地也在那紅塵的深層裏麵摔打過。賈家義學無非就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男子私校，而且是高端的，外麵光鮮亮麗，校服筆挺，裏麵欺行霸市，弱肉強食，越高端越叢林。

先看看賈門裏青年子弟們的校園社交生活。大哥大薛蟠為了招兵買馬、結交男孩子才來上學，他既是高幹子弟又是財團大佬，有錢有勢，出手闊綽，還有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氣，絕對在少年男孩裏麵稱王稱霸。這個年齡層裏，凡是省事的，頭腦冷靜，不惹是非，像賈蘭那樣的，暫時還做不到呼風喚雨，他們的智慧必須等到成年之後才能在男人的世界裏占上風。我教過的男校每一屆的學生領袖我都注意了，絕對不是成績最好的學生當選，是體魄好，相貌好，很酷，在人群裏遊刃有餘的那種。至於那些根本就跟著大佬們混的小嘍囉香憐、玉愛、秦鍾，自然要表現立場、忠心耿耿，稍微越界就等著被人收拾。即使薛蟠日久未來上學，小嘍囉們依然對其勢力範圍發怵，秦鍾試圖跟玉愛交朋友的舉動居然形成對薛蟠勢力範圍的不尊重，他們鬥膽試探，還被金榮嚇得要死。在他們那個世界裏，成年人很難插手，有人被欺負了，告訴老師也沒用，自己的世界必須自己打出來，實在打不出來的隻好退場、轉校。一個極端的例子是一位有錢的單親媽把獨生兒子送到一個頂級私校裏上學，此校搜羅的是全國最有權有錢的人的兒子，教學項目比較豐富，有時住在深山老林裏，大家埋鍋造飯，學生中的弱勢承擔了所有粗活重活，大哥大們安逸享受，老師則視而不見。這位矮小的男孩被壓在金字塔底，一年之內得了精神分裂，再也無法麵對學校生活，請私人老師才完成了中學學業。孩子上學若要攀附貴族二字，先掂量自己的孩子受不受得了那貴族的訓練。

賈家這些男孩子們對性的好奇與敏感曾經令我咋舌，好像個個是同性戀。四個相貌俊美的男孩子八目相勾，更兼薛蟠動了龍陽之興，包養金榮等人，好不奇怪。其實在男校裏呆一呆就知道了，男孩子們要自己煎熬很久才能麵對異性的。人類的男性很不幸，性成熟早卻心智發育慢，相比較女性的性成熟晚心智發育早，男孩子們在同齡女生的鄙視中艱難度過青春期。作為一個團體，共同承擔命運賦予的壓力，這些男孩子下意識裏全是已經形成卻無法釋放的性，他們就在自己的群體裏以一種無所不在的形式發泄。他們中流傳的所有的笑話、謎語、說唱都圍繞他們使不上的性器官，學校裏課桌上、椅子上畫著他們的那個標誌，好幾把有這種標誌的椅子還混進了教師休息室。在課堂上一夥人要搗亂了，就慫恿一個人喊出那個器官的名字。一個男子中學，擠滿了發育中的男孩，荷爾蒙在空氣裏飛揚，濃度大得簡直要爆炸。

賈家義學裏大鬧學堂的事件最後是以家庭背景了結。金榮雖然有些打架鬥毆、使性子的男孩子氣，無奈家世卑微，終於不得不服軟。其實真正服軟是被媽媽數落了一通之後才發生的，金寡婦那一番數落顯示出曹公不得了的人情洞察力，一個以生存為最高目標的寡婦叫自己的兒子明白他不過是個螻蟻，在人家的地盤上討生存，別占了便宜就忘了自己是誰。一個做母親的，隻要能從薛蟠那兒得七八十兩銀子，就不管兒子跟他到底什麽關係，她也管不了了，錢比一切都大。有權力有豪門的地方就有這種卑微。在競爭最激烈的地方尋找攀附就不要談論世態炎涼或者什麽自尊、骨氣。

在一所昂貴的私校裏我聽到教導主任明明白白告訴我們，我們的客戶都是驕奢淫逸的主，我們必須走一條艱難的中間路線既不當學生的地毯也別指望對他們耳提麵命，我知道他什麽意思了，我們其實就是那禮貌恭敬但又技高一籌的仆人。在這裏你就算不想知道也會知道誰誰的父母是什麽，當老師的根本不用跟家長交涉，全被管理層擋掉了，怕你說錯話。

曹雪芹一小篇大鬧學堂寫盡了學校內外，學生之間最深層的關係，至今這個世界也還是這麽運作著，也沒見第二個人能寫到這麽真實、平常，畢竟《麥田守望者》裏的學生太極端血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