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一號是我們家對女兒第一個保姆的稱呼。家裏夾著一個半老外就是這麽麻煩,沒辦法認認真真叫人家的名字,因為這兩個人根本記不住,害得我跟著他們叫阿姨一號也把人家的名字給忘記了。這幾天偷渡鬧得挺凶,叫我想起她來,覺得她的故事挺經典,需要在我的人生裏記一筆,日後可以翻看。
阿姨一號是來自中國的黑民,跟很多“船民”一樣跳船來澳的(boat people),不過她的時代更先進了,不再跳船,改跳飛機,下了飛機就申請難民,拖一年,然後就黑下來,掙了一點錢之後再回去。
阿姨一號被我錄用之後簡直感激涕零,千恩萬謝來到我家,手腳麻利得要死,而且下死力給我省錢,把啃下來的魚刺拿來燉湯,說能燉得這麽白呢,好像那白就是營養,叫我想起我媽當年煮紅茶菌給我們吃,吃得我們哇哇想吐,在便宜東西裏麵榨出高級補品,是中國普通老百姓的理想。
阿姨一號喜歡說喜歡唱,對著我女兒從來沒安靜過,喂一頓飯也是說說笑笑,熱鬧非凡,在我女兒10個月到20個月學語言的關鍵歲月裏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雖然不能把孩子雙語的能力全歸功與她,也必須感謝她活潑的語言和歌聲給我女兒的幼年帶來了美好的記憶。
老公對她非常賞識,經常發獎金,動不動一大張現金塞到她的手裏。阿姨一號一聽說我老公要回來吃飯,立馬放下孩子,下廚做飯,精心到餃子餡都要用整塊肉切成丁,絕不用現成的肉餡糊弄。老公並不買賬,暗地裏說花那麽大的功夫做出來的飯還不如我糊弄他的那些菜色強,但是深知阿姨一號的表達方式隻能如此,我也就不說破了。
第一個晚上我查她身份時,她扭扭捏捏,說了好多日後一戳就破的謊,什麽護照,什麽簽證,皆亂七八糟,難以自圓其說。但她也很聰明,拿出自家的照片給我看,一家人齊齊整整的,都是普通人,出來謀一個生存而已,頓時讓我看到了人間最根本、最自然之氣,放心不少。我幹脆告訴她,大家出來各有門路,都是殊途同歸,不必害臊,有什麽需要幫襯的,我盡力。此話一出,沒想到一連串的事被她造出來,我們也都介入了。
值得一提的第一件是有老鄉借了她500塊澳幣,遲遲不還,還反複戲弄她,搞得她癡癡地在那人門口等了整整一夜,我這裏一大早剛要跟單位打電話告假時她才趕回來,原來在台階上坐了一夜,那人倒是去女友家高樂了一晚。她說借錢的是大爺,自古以來如此。後來又打電話催,那人說你現在來,我有錢,7點以前到我還在,7點之後我就要去賭場了,輸光了你倒黴。她抬頭一看,6點一刻了,從我家趕到他那兒就算開車直奔也不一定來得及。她就完全錯亂了,一疊聲嚷著馬上要衝出去搭公車,我說他耍你的,知道你來不及才這麽說。可是她顧不上了,拎著包往外衝,我抱著孩子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誰知她命好,我老公提早回家,馬上答應帶她去討債。據老公說,整點7點他們到達那條街上,那人的車開出來,被我老公橫車擋住,雖然不會交流,老公人高馬大,相貌堂堂,出得車來怒目而視,那人一看,立馬掏出五百大圓,了了此案。幾天之後,她又趕去與那人把酒狂歡,淩晨方回,渾身的每個毛孔都冒著大蒜味兒,害得我大氣不敢吸,問她為什麽還跟這種人來往,她笑道,老鄉嘛。
其他瑣碎事情也就不說了,她離開我們家後,常常想念,回來看過好幾次,女兒對她沒有記憶,把她當一個普通阿姨看待,倒是她臨走每每落淚。
一年光景,她跑來淌眼抹淚地說,有人為她辦理銀行卡,給自己辦了一張副卡,定時從她賬上拿錢,拿了一年,阿姨一號才想起來查查帳,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幹了一年,賬上不過幾塊錢。她自己的圈子裏無人可用,隻得把通過我認識的人全動用上,為她填表立案,為她出收入證明,法律谘詢。我的熟人裏有當律師的,放狂言出來她肯定贏不了,最後還是靠我的一個文友為她打官司,沒有法律知識,沒有律師資格,英語口語差強人意,就靠不斷地打電話,不斷地跑警察局,死拖硬纏,一年多的時間幫她把官司贏了,得到大部分的償還,最後分文不取。
阿姨一號臨回國時打來電話,說婆婆死了,該回國了,留下她家電話,叫我回國找她。我頓悟,這些年她在國外不斷地遊蕩、打工,跟她對婆婆流露的不滿吻合起來,原來不是為了給兒子掙房錢,而是受不了跟婆婆住在一起的委屈和磨難,婆婆死了,她才真正擁有自己的家。
三個保姆裏老公隻記得一號,提起她來就說,那個可憐的人,在弱肉強食的最低端,不知她又會遭些什麽事,她對我們的女兒其實最好。說起一號的故事,好多人疑懼我怎麽敢請這麽沒大腦的人,沒身份倒還罷了,我想我隻怕也缺一根筋,做事從來不會做到滴水不漏,也就能擔待她了。她縱然渾身都是漏洞,卻最有情,當保姆當到有情對我來說最珍貴了。我女兒長到現在,最叫我欣慰的就是她的溫情,在她成長的最初期,得到最大量的情不會不是個重要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