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發表
在此發表
聽說新加坡政府要求中學生讀《紅樓夢》，真是大手筆，《紅樓夢》本來寫的就是少年，少年人不讀實在可惜。我們家的半個中國娃娃將來讀這本書有點難，但我還是為她的下一個階段 - 青春，寫好了讀《紅樓夢》的幾個好處。
當少年的青春剛剛開始萌芽的時候，十二三歲，混沌無邪，然而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一生最大的變化就從這裏悄然開始。生活好像依然平凡地繼續著，師長們繼續嘮嘮叨叨學習有多麽重要，還有五講四美三熱愛。關於身體的變化，心靈的綻放，卻沒有人警告、提醒、指導，大人們似乎羞於啟齒。這幾年於是就跌跌撞撞、尷尷尬尬地過去了。
從這個時候開始，你發現自己的臉蛋是鴨蛋形的，或者雞蛋形的，臉上有幾顆痣，幾個雀斑。你抱怨自己不夠漂亮，可是又在鏡子裏扭捏作態，欣賞自己紅潤的嘴唇。你突然發現一雙腿長得更加修長，隻是屁股也越來越大，剛剛獲得的一點自豪又變成了自卑。你明白同學中最得勢的不靠成績好，靠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比如長得漂亮，穿得名貴，個性迥異，遊戲打得好。你們這些人輕浮不堪，成年人告訴你漂亮隻是肌膚之淺，可是你不管，嘴上不說了，心裏還是瞄準了外表美。不光是公子哥兒賈寶玉追求外表美，所有的少年人有機會都這樣。即使被道德倫理打壓了再打壓，青春裏天性中追求賞心悅目卻不可泯滅。曹雪芹不打算裝腔作勢地掩飾這個天性，《紅樓夢》真正是給少年人看的，書中寫盡的唯美和青春正好匹配。紅樓夢裏的少女個個美麗多才，寶玉的青春也被賦予了美麗的容顏，純淨無邪的品格，青春王國怎能容忍些許的平庸？少年人的熱情與幻想可以穿越時空、生死，追求世俗生活中沒有的部分，最恨的就是現世的平庸和循規蹈矩。你的這個年紀其實也蠻殘酷的，好惡取舍表現得非常直接而且勢利，但這不是你的罪，你在長大的過程中將學會欣賞內在的美。
少年是一個向長輩關閉心扉的年齡，自我意識高漲，代溝如一條大河把曾經親愛得融為一體的父母隔離開去，縱然百般不舍，撕心裂肺，哭成淚人，也無法改變既成事實。第二次臍帶的剪斷，從心理上的剪斷，少年人必須頓悟：生命原來如此孤獨，從本質上講，個體之間沒有從屬性，從生到死，一切都得自己扛，而且生離死別不可避免。
在人生第一次致命的打擊麵前，少年的你開始領略憂愁，一旦領略愁不勝愁。你也不知道為什麽，風花雪月的詩詞經常叫你淚流滿麵，你時不時尋找一種不如死去的痛感，感情濃烈到無法言說，無以表達，但是你不好意思當著任何人的麵哭，青春如此孤獨、惆悵。正當你不知東南西北地抽瘋時，《紅樓夢》向你走來，你才明白，這個年齡，大家都在煎熬，越傳奇的越煎熬。靈河岸邊的絳珠仙草到人間作少女林黛玉，她就肆無忌憚地哭。好過癮，她可以天天哭也沒人說她神經病，她名正言順，為還淚而來。不過你不要相信曹老前輩編的故事，這個世界本來沒有什麽靈河，也不需要還淚這個借口，你看到黛玉比你還要憂鬱、惆悵，就已經得了不少安慰，原來你不是唯一一個神經兮兮的。你也不要把她的哭泣太當真，以為她分分鍾都哭得眼睛腫，不是，黛玉是青春期憂怨這種情緒的化身。她在這一項上比我們任何一個都表現極端，而且表達優美，她念著《葬花詞》在春天裏葬花，把你的情緒調動到極限，讓你在文學的想象裏痛哭一場，有千紅一哭的悲壯和共鳴。你不再孤獨，哭也無罪。
從表麵上看，少年人在叛逆，拒絕對話，長輩們無辜、心痛地幹著急。可是作為少年人的你看到寶玉和你一樣，心裏先有老太太、老爺、太太，才敢有妹妹，被老爺打爛了屁股也沒有一句抱怨，你就知道，中國的少年再淘也淘不出儒家文化的父父子子。隻是，大人世界裏的規矩遵循可以，對話卻不可能，他們不擅長等待，總希望立竿見影的效果，於是他們拋來的知識和道理跟你的內心世界無法產生碰撞，隻能做你胸中那洶湧澎湃的情感江河滔滔而下的大堤。因為，這個時候的你，不需要大道理教你怎樣做人，為國家民族肩負大義，你還沉浸在小兒女的私情裏。小兒女說的就是你這樣十二三歲的人，尚未長大，你覺得光宗耀祖、為國捐軀的故事跟你沒什麽關係，你還很自私，隻想表達一下內心鬱結的情緒。但是你被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攪得昏頭腦脹，邏輯能力還不夠強大，跟長輩們一開口就被斥責回來，沒開口就先委屈，幾番失敗，你就學會了寶玉在賈政麵前的那一套，畢恭畢敬，敬而遠之。
即使是你要讀的書，也偏偏跟長輩們安排的不一樣。寶玉的父親要他讀的書是四書五經，用來考科舉，你的師長要你讀的書是語數理化，用來考大學。幾百年過去了，長輩們的教訓還是那樣，你的生活竟然也沒有巨變。寶玉戴著不愛讀書的帽子，你也時常被指責不務正業；可是寶玉不但愛讀書，而且讀得飯也不想吃，讀完了還希望用另一種藝術形式去體會，那就是禁書《牡丹亭》。你現在讀得飯都不想吃的書是什麽呢？我相信不是教科書，你隻是和寶玉一樣，少年的心智正在從情向理發育，你需要在理智的學習外麵有一個感情的空間，你充沛的少年之情使你見花流淚，對月傷情。如果你能在書本、故事裏找到釋放和引導，那麽，讀讀禁書其實也不是罪，特別是當你讀禁書讀到不忍踐踏落花的地步，你正在成長為一個有同情的人。 紅樓夢要碰觸的還有你父母老師都不敢直言的性，寶玉的第一次春夢，第一次遺精，寫得多麽堂皇而又真實。你可能根本就看不懂作者到底在寫什麽，武則天、楊玉環、趙飛燕這些古代有名的美女用過的東西怎麽都跑到寶玉做春夢的房間裏來了，可是當時的情色小說都是靠這些美女的故事來架構的。寶玉和你一樣沒有正式性啟蒙就開始發育了，好像所有的性啟蒙都是偷偷摸摸的勾當。他不好意思，可是他也很好奇，拉著身邊的女孩試一試，所幸沒人撞見。你也許不敢，或者覺得不恥，無論敢與不敢，恥與不恥，這都是生理的必然，遲早的事。
《紅樓夢》給你的撫慰就是，少年的青春可以在幾百年前就狂放到那個程度，你自己的小小偏執也就沒什麽大不了。你要相信，人打小都這麽過來的，你青春的尷尬、孤獨、叛逆、惆悵都不是你的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