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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書執著著寫幻滅著讀

(2015-01-11 15:20:35) 下一個


紅樓夢一開頭就告訴讀者,幻滅是這本書的主題,可是他又如此執著地在寫這個幻滅的故事。我們人類發展到今天,又何嚐不知道生命本身就是個幻滅,這幻滅又有兩個層次,最大的那個就是一切都會終結,不光我們個體,連整個太陽係,甚至整個宇宙都會終結,我們為種群延續而做的任何努力都隻是苟延殘喘而已;還有一個幻滅就是我們個體的滅亡,到底在什麽時間,以什麽形式完成,都是未知數,我們的命運不在自己手中,所有的執著到了撒手人寰的那一刻都無可救藥,Richard Dawkins幹脆就說我們不過是基因的載體,談不上多少個體價值。可是一旦降生人間,我們又都兢兢業業地去完成自己的一生,而且還鬼使神差地帶新的生命來到這個隨時麵臨終結的大遊戲裏。在這一生中,我們追求了悟,往往是剛剛頓悟幻滅的一麵,一轉頭又去鑽研欣賞最實在的衣食住行了。

幻滅與執著就是人性的兩麵吧,一方麵思索哲學的問題,一方麵又津津樂道於每日的具體生活細節,兩不耽誤,遊刃有餘。你看曹雪芹的執著,他描繪元妃省親,那個場麵,那些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細節,你不能否定他在構思運筆時有一種對人間事物的沉迷與熱愛。如果他心中隻有幻滅,就去寫偈子,參禪好了,能留在俗世裏當一個小說作者,就說明他對人生俗務的執著並沒有完全泯滅。有人喜歡高大上地認為曹雪芹隻不過要用繁華來對比大悲劇罷了,這就太小看寫作這種活動的樂趣了。主題先行,一切為主題服務是不錯,難道就不許寫作者在細節裏享受一點子人生的樂子?這麽大的一部書,戰線拉得這麽長,曹雪芹如果如槁木死灰,一心一意隻有幻滅之主題,也真是寫得夠悲慘的。他描寫貴族生活的細節時,於回憶中感念當年家族的興旺,並不會玷汙了他天才的級別;他描摹寶黛愛情時也必定能化作少年時情狀,身臨其境,怦然心動,作者自己不動不可能把寶黛愛情寫到入木三分,使眾人為之寢食難安。

其實我們潛意識裏都明白那個幻滅的結局,想多了對身心不宜,不如屏蔽了,好好把現有的日子過下去。小說吧,有一個大忌,不能一心一意地向世人宣講你的頓悟,不管那個頓悟對你本人來說多麽重大,撕心裂肺,都屬於大道理範疇,別人一讀都要睡著的。好像一大堆人聚會時不能說你心靈深處的心事,不好趴在人家肩頭痛哭,大家都會打趣說笑最浮躁、最表麵的事。紅樓夢好看,他就是對每日的生活有細膩的觀察和感受,把人生的聚會熱熱鬧鬧地寫出來了,不過是過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之類的生活瑣事,裏麵人物個個伶牙俐齒互相取笑,盡管笑容下麵有多少貴族家庭的內鬥;寶黛愛情也是一種聚會,兩個人的聚會,拈酸吃醋,勾心鬥角,好不激烈。西方評論有說紅樓夢缺少心理描寫的,殊不知他們那文學裏動不動一大段心理描寫綿延幾頁,令人痛恨。紅樓夢寫法複雜錯綜,又何必作者本人參和?人物內心活動都在他們一言一行裏表現,對於看書的人也是一個智力遊戲呢。

說到遊戲,還得提到,紅樓夢這個大悲劇,其實作者是不經意間就調皮胡鬧的,時不時跟大家開個玩笑,做個遊戲。比如冷香丸的製作程序多好玩,虧他也想得出,寶玉那個藥方子不是更奇嗎,一家人拿著打趣了半天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回事。連菜譜他都跟你胡謅呢,茄鯗的製作方法據說你要真照著做並不好吃,王一貼那個療妒方不也是曹雪芹笑著胡謅出來的嗎?薛寶琴的十首懷古詩都是謎語,曹公偏偏隻留了一句“眾人猜了皆不得”,就是不告訴你答案,叫你想破腦袋為他癡狂。天才的書不可喊著口號、一本正經地死讀,他出神入化的,調笑世間。這些東西如果非說它們是直奔主題也可以,但是作者在書寫中對生活的熱愛,在俗世裏的玩鬧真的很動人。

我跟很多人一樣痛惜後麵文稿的丟失,但是現在有了年紀,轉念一想,結局並沒有那麽重要。曹雪芹敢在開頭就告訴讀者結局,他要強調的是一步步走向結局的過程才最重要,隻可惜不能欣賞到他描述這個過程的美妙文字罷了。最近在網上看到紅樓後二十八回,把結局全寫出來了,但是寫得很傻,也就沒人去關心那個結局了。劉心武解說紅樓夢人物時蠻有意思,他用前八十回裏的材料分析人物我都聽得津津有味,因為我們都關注人生嘛,喜歡討論人物跟他們的環境、性格的關係。他非要把人物結局用前麵的內容探佚出來倒也罷了,金陵十二釵和兩三個人物曹公揭示了判詞,根據比較多,議論議論也還合理,後來劉先生就有些走火入魔了,可能是講多了,騎虎難下,非把蛛絲馬跡當作證據來挖次要人物的結局。他的證據就是把一首詩掰碎了從每個字來推測,執迷地求索他想要的答案。好,這其實也算一個執著,使劉先生在晚年也有個具體的樂子。我現在沉迷在紅樓夢裏,由著性子寫感想,鬼使神差的不寫還不行,這也是執迷,也是人生中一個具體的樂子。

曹雪芹口口聲聲要寫幻滅,其實是寫了一大堆執著得不能再執著的人,而且擾得後世更多的人執著地讀紅樓夢,研究紅樓夢,研究紅樓夢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原因嘛,我覺得作者是個天才,上天入地隻管自己馳騁,他不遵守一般的遊戲規則,後人摸不透他,可是又為他著迷。現在西方有人研究基督的裹屍布,用科學的方法推算到裹屍布的生產年代大概在達芬奇生活的時代,於是懷疑這個天才是不是一本正經地跟大家開了個千年的大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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