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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裏的僧人道士一般都比世人更俗、更可惡。這些人出身比較貧賤，憑著小聰明，利用世人的心理弱點鑽空子。既然要鑽空子就沒有多少儒雅高貴可言，察言觀色的，裝神弄鬼，必要時放下臉麵瘋瘋癲癲，讓人難以琢磨、預料，才能搞昏世人的神智，乖乖交出錢來。其實最沒有信仰的就是這些人，他們支付不起，隻能販賣，好比銀行裏的職員，過手的錢數驚人，卻不能自己享用。
這些人在他們的大施主麵前自然要裝點他們販賣的產品，比如馬道婆賣佛前供的油燈時，知道貴了賣不出去，便宜了她掙得不夠，居然就能量體裁衣地為賈母安排一個她能獲得最大利益的價格，而且那道理說得活潑入港，不傷臉麵。到了曹雪芹的最後一回，王一貼一開口也是行走江湖的那一套，說過不知多少遍，張口就來：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底細，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際，溫涼兼用。內則調元補氣，養榮衛，開胃口，寧神定魄，驅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去死生新，驅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便知。
對這種語言，全世界的華人都耳熟能詳，真正代表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屬於民間，屬於江湖。但是熟悉歸熟悉，不管聽過多少遍你都不會去細究其意，隻模糊籠統地感覺包治百病，那麽你那問題自然也在其中了。人健康的時候多半一笑了之，病得沒辦法的時候也隻能病急亂投醫，找這些人解解心病，賈府的人也不是傻子，可就是跟他們割不斷。信仰跟治病自古以來就相依而行，治得好病的信仰就得跟隨者。疾病和命運是人最無法掌控的，隻好交給神去辦理，神的代理人王一貼就弄出一貼膏藥來安慰失魂喪魄的病人和家屬。一般有一點科學知識或者常識的人自然會嘲笑：怎麽膏藥也治百病？王一貼一本正經地跟你說，如果治不好就揪我的胡子拆我的小廟，叫你又懶得跟他計較。而且你根本就說不過他，他那套非邏輯，見風使舵的招式你要是跟他認真就顯得迂，你要解決的是哲學問題，他考慮的隻是生存，兩個天懸地隔的領域，無法真正交流過招。他在江湖裏自然有一副書本上學不來的技巧，好像當年看香港電視劇，無厘頭得很，跟大陸知識界宣揚的正統文化完全不是一回事，卻也驚歎，原來人生也可以這樣過。
再接下來，王一貼那一招一式就更叫人應接不暇了，承認沒有膏藥能治妒病，寶玉剛露出不屑，他馬上就杜撰出一個療妒方。寶玉在家是混世魔王，杜撰老手，可是在王一貼麵前不過小巫見大巫，跟著王一貼的套路一節一節往下掉。療妒方遭到質疑後就變成了啼笑皆非的耍賴皮：橫豎是要死的，人死了還妒什麽？
寶玉的心結、愁苦居然被他用如此無厘頭的招數給化掉。寶玉的心痛和王一貼的混笑好像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事，王一貼就有本領把它們混到一起，而且大家真的狂笑一場。然後王一貼還繼續深化人生的無奈：連膏藥都是假的，有真的我自己當神仙去了。他那意思是這個世界好空，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人就是這麽回事而已，真真假假，明知道無聊，就要化無聊為有聊，在沒有意義的人生裏，隻要說笑了就值錢。還是在幻滅與執著之間掙紮，意識到了幻滅，卻又不能不執著地將此生進行下去。
這個態度分明就是我早年看得很不爽的香港電視劇嘛，製作粗糙，曆史混亂，沒有道理可言，可是就能感覺到當時香港人的頑強：對生活不抱幻想，傷春悲秋和被人踐踏都不值一提，一股腦兒地活下去，不考慮意義，隻計較當前能不能說笑一場。年輕的時候很看不起這種節目，越是傷春悲秋，哭斷腸子的文藝片越叫我上癮，現在才能明白一點它們粗糙裏的生命力，它們才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大手筆。
蔣勳猜測，第八十回可能就是曹雪芹設計的結局，寶玉後來就變成了王一貼，失去青春、富貴、美貌、儒雅和夢想之後，成了打不死的小強 – 王一貼，坐在廟口賣風箏，無論多麽卑賤，都頑強地活著。他說，哪一天，你在鬧哄哄的人間夜市裏看見一個又髒又醜的老頭子，他可能就是寶玉，他已經成了先知，超越人間一切的疾苦。我一看，心裏痛得要死，差點哭了，好像聽見一個熟識的朋友升仙而去，有無限的不舍。即使再明白那個結局是最現實最好的，可是人，淺薄的人心，又怎能坦然麵對這生離死別，理想的幻滅？寶玉連一個穿著大紅猩猩氈在雪地裏拜別父親的美好、傷感形象都不能有嗎？跛足道人、癩頭和尚倒也罷了，出場時就已經那樣，可是寶玉，粉妝玉琢地出場，卻要曆練成油嘴的牛頭死皮賴臉地活著，現實中，的確如此，文學上，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曹雪芹安排了那麽多人出家，都是為了文學的意象，他的寶玉反而要淪落紅塵嗎？我覺得他沒有那麽狠，那麽現實主義，他是浪漫的，窮死都不放手浪漫。
就連看看紅樓劇組二十年再相聚的視頻我都心如刀割，寶玉怎麽能變成那個樣子？可見了悟是不可能的，看了這麽多年紅樓夢，越看越成寶玉了，舍不得，實在是從神經係統上舍不得，了不了悟都沒關係，神經末梢上都為那青春的幻滅而痛啊。怪不得，當年有人發表張愛玲晚年窮困潦倒時的書信，激怒了一幫人，偶像怎麽能潦倒？自己潦倒甚至死了都沒那麽難受。我自己老了也沒覺得有什麽，可是看見歐陽奮強老成那樣就萬劍鑽心。得得得，別再提什麽了悟了，給我一個王一貼，說笑了度過餘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