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王一琨
王一琨自從前年來了英國就和靜雲套近乎,雖然她人並不討厭,有些鬼精靈,靜雲還是覺得她表現出的目的性太強,近乎套得不夠從容。人性畢竟軟弱,盡管靜雲察覺出王一琨的不自然,她的熱情還是讓靜雲陶醉了,陶醉在自己使人套近乎的魅力裏。於是靜雲男有許飛女有一琨,出門在外的日子過得也還緊湊。
不出半年,一琨就掏出了三級片之王華生的一套全集,光明正大,正義凜然地遞給靜雲,一再說好看,非看不可,真正陶冶情操,好像她掏出來的是莎士比亞全集或者魯迅全集。等到靜雲還碟的時候,一琨把她堵在門口談感想,靜雲笑了:這種片子,你叫我跟你談感想,我跟你有這麽熟嗎?
一琨嚴肅地說:什麽叫這種片子?我告訴你,中國爛片多了去了,姐沒時間在那些玩意兒上消耗生命。憑我的審美觀,煽情、純情的那才叫爛片,不光不值得看,根本就不應該進入製作程序。華生是真正的藝術家,他把華人電影提高了幾個台階,你要是願意看張藝謀那種猥瑣老男人的純情片,那你就是矯情的人,我不想認識你。
靜雲倚門而立,並不爭辯,連最後的威脅都沒有反應,隻打算聽一琨說下去,一琨的臉都漲紅了,著急得:你不覺得華生的片子很藝術嗎?說是三級片,比那些傻逼的一級片,大片,更文藝更深刻,不是嗎?
靜雲看著她不緊不慢地說:你知道我不看大片,也不看爛片,我渾渾噩噩地生活,你塞給我華生,我立馬就去看了。我的行動已經說明一切,還一定要跟你談感想嗎?
一琨一愣,連忙狡辯道:那當然,人家好不容易弄來的跟你分享,當你是知己,談感想是最基本的,要不然下次就沒你份兒了。再說,我是華生的鐵杆粉絲,我不是當人粉絲的那種料,可就願意為華生服務。
一琨長得不男不女,打扮得更不男不女,她對華生的一片衷情就顯得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現實中,男女分明,坐擁男友的女人不必對夢中情人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她寄居於一個中國學者家中,卻很少回家,而是遊蕩於校園中,同學家,和靜雲除了談華生就談房東劉博士的太太怎麽勤儉持家:他們一家三口擠在一間臥室裏,就為了掙我這一間房的錢,好,這還算是合情合理。自從他們的二手洗衣機不動了之後,劉太就一直手洗衣服,搪塞我說明天來修,一直明天到今天,明日何其多,殊不知光陰似箭,人生短暫,我已經把人脈之內的洗衣機用了個遍,他們還在明日複明日。
好,連這我也忍了,我尊重勞動人民的勤勞儉樸。可是他們不斷地尋找突破口發揚苛刻精神,他們連馬桶都不衝了,小便,準確地說是小便之後,因為劉太說她喝一杯水就會上五次廁所,每次那尿都是白白的,一點味兒也沒有,如果這都衝,太不環保。眾所周知,租房不用付水費,他們口口聲聲不為省錢,隻為節水,可是我知道這是什麽劣根性在作怪,她有癮,她不把自己炸得幹一點,她這一日再過不去的,她天天呆在家裏閑的沒事就琢磨這些。這一家人別提多惡心了,為了不浪費時間,連擦皮鞋都得一邊看電視一邊擦,這就是他們自命為民族精英的生活方式,好像他們這樣活著,每分鍾都過得很偉大似的。
華生的片子,我拿在手裏讓老劉看見了,他居然一眼就認出來了,我以為他對這種高級文化應該是無知的,可他就那麽眼角一瞥,而且被我的手捂住了大半部分的,就認出來了,我真服了他。你沒看見那樣兒,看見了你都會心痛,老劉崩潰了,他指著我,滄桑地搖頭:小王,你們這一代人,不承認高尚,拒絕優秀,自以為與眾不同,其實恰恰自陷溝渠,與這種人,(他現在指著我手裏的碟)同流合汙,民族的敗類,到全世界丟人現眼,好像我們中國人都變態似的。
他竟然敢對我的偶像出言不遜,我就怒了,給他罵回去:變態?把你們劉家的生活拍成電影滿世界去放,那才叫丟人現眼,顯得我們中國人都變態呢。華生這種人隻有一個名字,就是正常人,他表達的是人的正常心理和生理的需要,他是離偽君子最遠的一個人。
靜雲欣賞這個精力充沛、麵部表情活躍的人演講,時而微笑地聽,時而開心大笑。一琨頓了頓問道:你就這麽沉得住氣,我跟他大戰一個回合,你也不問問我結果?
靜雲淡定地微笑:他們把你趕出來了?
你錯了,一琨得勝地笑道:看你這麽酷的人也不識人性,我真高興。老劉氣得臉色好像紫豬肝,卻說不出一句有力氣的話。我早就料到了,他們這種人,從小被要求聽話,好好學習,除了能在學校考試的時候發揮發揮,到了生活裏處處都是死穴,還不明白自己是老幾。依我看,老劉最大的本事也不過背地裏跟他老婆發一通議論,往死裏作踐我跟華生來泄憤罷了。
靜雲笑得比劃道:你跟華生,好像你們已經兩位一體了似的。
一琨得意洋洋地,挑釁靜雲:羨慕嫉妒恨吧,別看我隻是個粉絲,在粉絲裏也算一流的,華生親自接見了我。我靠,現實中見到他,我幾乎沒酥倒在地,其實已經倒了,正好倒在一張沙發上。我的媽呀,真是天姿國色,又那麽微笑,對人周到得十二分去了,絕對一流的人物。
靜雲笑不出來了,變得表情艱澀,勉強問道:他為什麽見你?他從來不接觸媒體、粉絲。
一琨的眼珠子滴遛轉:那隻是采訪不到他的媒體瞎說的,真實的他到底什麽樣隻有他身邊的人才知道。他越不曝光,越神秘,媒體越垂涎三尺,他真是太聰明了。
靜雲麵容越發疲倦地說道:他不是聰明,他靠技術吃飯,不靠炒作;他希望人們不注意他,隻有靠混個臉熟的藝人才生怕媒體忘了自己。
一琨情趣盎然地問:好像你有多明白他似的,你是他哪一級粉絲?我已經屬於超級了哦。
靜雲低下眼簾,害羞似的說:每一個粉絲心中的他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版本吧。
一琨趴到地上去看靜雲垂下的眼神,一邊歇斯底裏地叫:告訴我,告訴我,你心目中的華生是個什麽樣的版本。
靜雲的眼神在瞬間犀利起來,配上她綠幽幽的顏色,甚至有些恐怖:你還是招了吧,他為什麽見你,你一落地就開始跟我套近乎,你的演技他都沒有時間培訓,太粗糙了。
一琨在靜雲逼視的眼神裏縮手縮腳地站了起來,她尷尬地笑笑:你都知道的。
你真是他派來的?
一琨聳一下肩膀:其實也不能這麽說,我留學歸留學,這是我自己的事,早就安排好了,跟你套近乎那是順便的事。
他付你多少錢?
一琨臉一紅,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小獸反彈地氣壯起來,指著靜雲的鼻子開罵:上官靜雲,你也夠作的,天底下有這麽個男人被你晾著,不理不睬,還死乞白咧地對你好。你不領情就算了,反倒怪別人對你好了,你以為你是誰呀?他又不是個癩皮狗一樣的男人,人家想死追死都得不到的人物。依我看,你就是腦子進水了。
靜雲騰地站起來,走出去,無意分辯。這個人,自然從來沒有放下過,隻是盡量不去想他,想,代價太大,沒指望地心痛。心照不宣地,她時時刻刻在後腦勺的某一處注視著他,也被他注視。冷不防一眼看見他的照片,心就痛得緊縮,隻得告訴自己,那個人隻有一副從前的殼,裏麵的魂早掏空了,被她珍藏在過去的時空裏,隻在夜裏夢裏探訪,一到白天醒來時刻,他是那具不再屬於她的漂亮的軀殼。所以她不敢去麵對進行時態裏的他,怕陌生,怕失望,怕唯一一點美好的東西再失去,再破碎,不如埋藏起來,留作念心。這都不容易,因為那個人已經無法珍藏,他屬於公眾,在各種畫麵上出現,漸漸地,那模樣越發陌生得不堪。他已經盡力,不正式出現在媒體上,隻不過被人扒出來,當然還有他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