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金興兒
金興兒遇見華生時已經五十多歲了,仍霸著她那前任院長父親的小洋樓,一個人住著。在廣大教職員工寸土寸金地為每一平方寸的住宅麵積水深火熱地戰鬥中逍遙自得,誰也撼她不動。傳言把她說得極其無恥,比如她是院級領導的大眾情人,她的小樓成為領導們消遣時造訪的青樓。傳言也撼她不動,她以一個不老的神話存在於流言中,人們嫉妒恨的眼神裏,含著笑,對生活極其滿意甚至享受的那種笑。打扮嘛,自然是藝術的,強調三圍,一切服飾以展示或者突出三圍為重點,其他方麵盡可以忽視。三圍怎麽樣?可以令金興兒如此自傲地突出的,必定無可挑剔。黃臉婆們認為金興兒的傲人三圍皆源於不能生育,不能生育的女人三圍再美,也失去了生物存在的基本意義,啊呀呸。
沒有人知道金興兒的完整情史,大眾一致認為她自己也記不得了,她不認真做筆記是絕對不可能記全的。年輕時,因為她父親的關係,她前往歐洲留學,繼承父業,專攻美術。當然是因為她父親的關係,她自己怎麽可能像那個時代別的頭懸梁錐刺股的莘莘學子們那樣拚命讀書,然後得以出國留學呢?一個美麗的女人好像什麽都是唾手可得的。人們這樣去揣度她們的人生一定是這樣容易,又因為自己的揣度而生氣,非常沒有道理。
她自己也承認的是,在歐洲留學期間,靠做模特掙了不少外快。美術係的女生,大多做過模特,成日裏畫別人,非捂著不讓別人畫自己好像不近情理。何況她如此妙曼身材,一旦展露就令人驚豔得一片邀請。她在歐洲生活了20多年,父親快死了,才回來占房子(群眾語言)。就因為她在歐洲花了20多年磨下來的一個學位,又占了珍貴的教授一職。歐洲的20多年姑且不去說它,孤身一人回到國內,沒有浪費任何時間適應環境,就開始過得風生水起。她為院裏接了很多項目,單經濟成就便讓人咋舌,院領導自然看待她不同於別人。學生也喜歡她,性格直截了當,有時挺嚇人,但絕不敷衍,別人不敢拍板的事她敢,別的教授把上級施加的壓力轉給學生,她把學生的壓力傳給上級;生命力是那麽地旺盛,她認識所有教過的學生,叫得出他們的名字,而且能跟任何一個攀談起來,有說不完的話題;她跟年輕人混在一起,能歌善舞,又放得開,笑起來她比年輕人肺活量還大,那笑聲把其他工作人員的耳朵都炸聾,眉頭皺成百葉窗。
就是這個人,華生去考模特的時候,是主管。那時候華生還不叫華生,鑒於名字繁多,難以記住,不如就一直叫他華生算了。金興兒作為主管,當然不是每個都看,最後一次篩選她才去了。輪到華生時,細長細長的傻大個還沒有能夠吸引她的眼光,她看著表隨隨便便地問華生要做哪一類,華生問她哪一類錢最多,她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當然是脫得越徹底錢越多。二十歲的華生還沒有真正長大,長開,他被那一眼看得臉都紅了,磕磕巴巴而又堅定地說:那我就做錢最多的那種。
考模是靜雲叫華生去的,華生不識字,報紙上,布告上的消息都靠靜雲念給他聽。靜雲心疼哥哥做粗活太累,看到考模的消息,沒有要求文憑之類,興奮得臉紅心跳,放學的路上一看到華生就扭著他去報名。報名處,這個小姑娘張羅著填表,交表,傻大個一般的華生跟進跟出,給人印象深刻。
大概兩年的時間,金興兒也沒注意到係裏的這個模特,那時華生太自卑,太青澀,雖然個子挺高,卻沒發育好,表情又很生硬。她是在學院外麵的菜市場裏發現華生的,華生把靜雲背在背上,靜雲趴在他耳邊說話,兩個人笑容滿麵。靜雲那時也不小了,為什麽會在華生背上,非常可能的是,不為生病卻為撒嬌,華生從來都是百分之百的捧場,驕縱靜雲是他的愛好,也可以說是他的所求所需。他自己沒得到過的,給他最愛的人似乎也可以作為一種妥協了的補償。
一個大男孩背著一個不小的女孩站在菜市場裏,吸引了金興兒的眼光,那個畫麵一瞬間觸動了金興兒,很特別,有說不出來的令人感動的美。等他們走近了,金興兒叫住華生一問,才知道他背的是妹妹,一個長得像白人的女孩,是華生養大了這個妹妹。華生跟係主任一問一答,謙卑得不得了,背上的女孩卻一動不動,兩隻綠幽幽的眼睛敵視著金興兒,使得金興兒忍不住也去看她,那雙綠眼睛絲毫不回避,帶著少年的魯莽和倔強直瞪瞪地回射過來。金興兒笑了,人生的經驗使她穿透敵視的眼神,直接臥底靜雲獨霸華生的欲望,但她隻能這麽意味深長地笑,什麽也不能說,不能解釋,叫時間去實踐它的故事吧。
一日,靜雲放學回家,金興兒坐在他們家裏,靜雲隻一眼就看出了金興兒跟她哥哥的關係發展到了什麽地步。金興兒在成年人裏交往運作如魚得水,卻沒有和少年人較量的經驗,她按她慣常的風格出牌,我大大方方的以禮相待,你能怎麽胡鬧呢?金興兒格外努力了,好像後媽爭取現任老公的子女支持一樣,吃力不討好。靜雲冷若磐石,把書包一扔,然後坐在床沿上瞪眼看著兩人。少年人一旦鐵了心要搗亂,成年人是架不住的,她的套路自成一體,難以接招,自由如金興兒者也在客座上不自在起來,硬撐沒有什麽結果,隻得起身告辭。告辭的時候她做出了一個自己都沒信心的舉動,抬手去摸靜雲的頭,出於第六感她知道這是個嚴重的錯誤,但還是硬著頭皮去做,因為太想得到靜雲的認可。結果完全在意料之中,她的手被靜雲狠狠地打掉了,那仇恨的眼神更叫她哽咽在喉。關鍵是華生表現更惡劣,他就一副領罪的模樣,在小姑娘麵前最竦。他老大沒好意思地,送金興兒出門,心裏過意不去,在門口私語一陣,安慰金興兒,也安慰自己過意不去的靈魂。
這一兩分鍾裏,靜雲一語不發,心裏電光石火早過了幾輩子:華生原來隻屬於她,現在屬於另一個女人,關係更深。從來沒想到有今天,癡心傻意,隻以為兩人會廝守一輩子。人生之不盡如意的是,兩個人都要長大,要到外麵去,哥哥先走了,留她在家裏寂寞空虛冷。她情到深處,突然心灰意冷,掉下淚來。華生翻身回來,見妹妹這樣,心慌心疼,連忙抱住,撫其頭頸,念念叨叨地:靜雲,靜雲,你怎麽哭了,哥哥在。
這句從小聽慣了的甜言蜜語叫靜雲聽了更加傷心,物是人非,連這一句隨隨便便的家常話都有聽不到的日子呢。靜雲雖然年紀小,心事卻重,敏感更不用說,金興兒的出現,使她前前後後一瞬間把一輩子都想到了。她哭的是兄妹一場,從此不再,必定要各上各的路了,縱有千般不舍萬般留戀,人生不能不繼續走下去。少年人一邊盼望日複一日的生活裏出現驚喜和改變,一邊又愁腸百節,對每一個變化投以強烈的感情,並非強說愁,是真愁啊。靜雲趴在哥哥懷裏,哭了個肝腸寸斷,然後收淚問道:那個老女人是誰?
非帶上一個老字,否則不能解恨。華生捏著她的手低頭說:金興兒,我的係主任,也是我的情人。你見過她一次。
靜雲詫異地抬淚眼直視華生,他居然很文藝地用了“情人”這個字眼,無疑是老女人教的。華生內心的矛盾流露在他兩手不停地捏搓靜雲的手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向多年相依為命的妹妹,一個自己帶大的小女孩介紹情人會如此尷尬、艱難,也許是金興兒太老了,可是又不是,似乎是自己背叛了與靜雲的承諾,可是他們之間能有什麽承諾呢?他嘴唇幹裂地開口:靜雲,金興兒是我的情人,我們永遠不會成為夫妻,是情人,隻有她懂得我。她現在教我認字呢,你進來的時候,她就在教我認字。
華生向一個十四歲的少女解釋他離經叛道的性關係時理屈詞窮,前言不搭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