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望父母,徹底明白,老,真的不好玩。他們尚垂死掙紮,我的心已經替他們死了。
我爸在數次中風之後手腳麻痹,大小便失禁,英語、漢語、家鄉話一通亂說,叫爹叫媽,講來講去都是回家;我媽一身小病,這裏痛那裏癢,抑鬱症深到站在她旁邊都覺得生不如死,鬼門的醫生居然給她停了藥。
陪他們的日子裏我白天堅強,夜晚淚奔。醫院把我爸送進一個最高級護理的養老院,每天去看他都好比進鬼門關,那裏麵的老人都活著,卻不如死了。我嘴裏跟我爸那些毫無順序的詞匯應答,腦子裏卻在一遍又一遍地罵娘,詛咒生命的艱難,為什麽,離去,要這樣殘忍地緩慢?我爸撕心裂肺使盡力氣在念叨的其實就是回家,所謂回家,對他來說,應該就是平靜的歸宿了。我老公恨不能給他來一針幫忙,卻不敢,也不能。離開他們的時候,我爸閉著眼睛,毫不知覺,我媽那失魂落魄的樣子,身子好像比以前縮小了一半,站在那裏不動,孤單單的,我他媽的恨不能替她死了,不用再掙紮著於痛苦中抽搐、痙攣。
如今回到自己的住地,覺得是從死地回來,雖然生命力很快恢複,卻不由自主開始對長壽嗤之以鼻。有朋友帶來一壺茶,說喝了這種茶長壽,可以享天年,我那不可救藥的犬儒精神馬上噴薄而出:我就指望著英年早逝呢,所有長壽的偏方你都給我打住。且不論國人的長壽偏方有多少阿q精神在裏麵,一種草,一種穀物都能叫你長壽,無需考慮你本人的基因。在座的另一位雙目炯炯地說:我也讚成英年早逝,聽說越老越怕死,到時,再痛苦都下不了決心,還牽連別人跟著難受。
這位說出了我對老的懼怕的真正原因 – 選擇權和能力的喪失。於是就想起了我最近崇拜起來的一個英雄-張愛玲。此人的作品我以前談不上喜歡,很聰明,可就是看不進去,但是知道她是個極通透的人,生活在她的作品裏有層次,有很多色彩,而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年輕時或者中年時的通透到了晚年還是一脈相承,看穿了的生命不過就這麽回事,猶豫,自怨自艾毫無用處,不如勇敢麵對,哪怕是自己一個人孤單地走向死亡。其實麵對死亡時,不管你身邊有多少人,都是孤單的,跟你不在同一個處境同一個心境裏的人,再多,都是茫茫人海,了無相關。張愛玲晚年固然沒有親人,獨自死去,有不得已的原因,可是那種絕然,穿戴了,在自己生日的前後,靜靜躺在床上等待死亡,沒有參透,做不到這麽超然。她把死亡的選擇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漠視眾生的評價。在她身後,有無數的人為她的孤獨死去顫栗、憐憫,卻不知她比那些被簇擁著慢慢死去的人多了尊嚴與選擇,少的是自憐與懦弱。我希望我在最後的時刻能有足夠的智慧將勇氣和尊嚴化為一體,做鳥,如果不能高飛,就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如此簡單的生命哲學,聰慧如人,反倒不懂了,才見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