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回家的路上,天已經完全黑了。艾卿在一段市內高速公路上被對麵射來的燈光撩花了眼。許多辛勤工作的人才剛剛下班,著急往家趕,兩車對麵而過時都嗖嗖地發出擦過的聲音,這聲音和眼前明亮的燈河使艾卿在瞬間產生了向那一片河衝進去的願望,燈滅河止的構想給他某種快感,連骨頭都癢起來,骨頭越癢心裏越把粉身碎骨當作痛快之致。到那時,恐怕連銀河都熄滅了。
他沒朝著燈河衝進去,自控使周身骨頭癢得更加厲害,他拍打著方向盤大笑起來。他知道,如果吳阡兒此時坐在他身邊,會與他同笑的。年輕的生命是這樣令人不安,真恨不能把它全盤拋在賭桌上,看著它一手輸光,而不是一點一滴地流逝。快,再快,吳阡兒捏著拳頭對他叫。當他們在一座大山裏沿著崎嶇的盤山公路上旋時,瓢潑的山雨密密匝匝地打在車窗上,能見度等於零。公路是那麽窄,相對兩輛車隻能擦身而過。危險的機遇使兩個人好象瘋了一般地加速。如果沒有那雨,清晰的山路上,兩人恐怕又會是另一種情緒,是瘋狂的世界叫他們瘋狂了。
艾卿想,世人如此規規矩矩地在擁擠中生活其實需要兩個點,一來一往才有了生活的直線,直線是規矩的象征,至於一個點,太沒章法,可以橫衝直撞。艾卿考慮的是生命旅程的橫截麵,漢森談論的是縱截麵,把艾卿的線和漢森的點連接起來,三維空間中,師徒倆共同勾畫的生活就是個三角形,不管人怎麽搬弄,其形不變,超穩定。
吳阡兒迎接艾卿的不再是傳統的老雞燉湯而是美人出浴。吳阡兒站在他們鋪了地毯的那間臥室裏,體態雍容,朝門口的艾卿望過來。艾卿疑心自己在哪幅名畫中見過這位美人,赤身露體,卻神情高尚。一般來說,赤裸與高尚不可同日而語,人類對此非常明了,所以皇帝從不赤裸著在國人麵前出現。艾卿作為一個受過長期教育的男人,思維模式自然沒有多大餘地的自主發揮,隻希望能夠在人倫的範圍內偷偷摸摸地見到赤裸的女人。赤裸的情結是偷偷摸摸,與聖女、貞女的形象很難掛鉤,非得是煙花柳巷,深宅大院作背景,要麽就是大山荒原,跟人群離得越遠越好。吳阡兒僅僅在家中六麵牆內這麽不要臉地擺弄了一下,就很突兀,使艾卿差點不舒服起來,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新東方男性的角色,在這西方文化的領域裏必須應萬變而不改色。
可以這麽說,夫妻倆做愛之後,眼睛都有些發亮,又驚又喜地,纏綿之中,吳阡兒就吐出了秘密,將白天為郭紅作模特一事說了。從最開始的手不知往哪兒放,到看見鏡子中自己的反影與旁邊一幅名畫相映成趣,畫中女子神情高尚幽深,仿佛赤裸也是資本,最後吳阡兒看見鏡子裏的自己跟名畫相去不遠了,得意洋洋,自戀不已,作魔作鬼,就是作不得貞潔之人。
艾卿麵對這個嶄新的吳阡兒,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更喜歡了。一邊親熱他一邊就問起郭紅的事,幹什麽的,到澳洲來為了什麽,現在一天到晚做什麽。吳阡兒說她是個作家,可以用英文寫書,現在天天在家就是寫書。
寫什麽書呢?一本書能賣多少錢?這些無業遊民打著作家的旗號,嫁個老公養活自己,然後遍地跟人私通美其名曰體驗生活、作家的激情。
吳阡兒冷淡地說郭紅英語那麽好,養活自己肯定不成問題,幸好人活著還有比養活自己更有意思的事可做呢。
艾卿對郭紅有成見,從上大學開始他就跟班上那些身體平扁,極度敏感,卻一臉正氣,時不時鼓吹女風壓倒男風的女同學不對勁。艾卿心理成熟得晚,都上大學了,還跟男孩子似的不能做大丈夫狀,非跟人叫真。表麵上他學著大丈夫的寬容跟人調侃,冷嘲熱諷地埋汰人,心裏頭真的就討厭女權主義者。艾卿稱她們色厲內荏,因為沒有女權(即沒有女色)而導致心理不平衡。這套解釋沒有任何先進性,把艾卿對婦女的態度與封建老朽劃了等號。當然,作為生物進化史的準專家,艾卿另有高論,他把最基本原始的生命準則拿出來,告誡大家(主要是婦女):生命的素質展現在生存與繁衍的能力上,對種群發展沒有利益的個體必然遭到淘汰。他總拿第四紀冰川時代跟人爭論,那樣一個時代的到來將使敏感的神經輕易崩潰,那麽男女必須攜手,攜誰的手呢?身體豐滿矯健,能抵禦寒冷與厄運的男女之手。
寫書怎麽就有意思呢?寫出來教育男人女人不能再這麽活下去了,是不是。說話間,兩個人已經分開坐著了。
郭紅說寫書不是為了教育人。不是說我們做過的,寫給後人當教訓,後人就不做了,無論好事還是壞事,前人做了的我們現在還是做。曆史就是重複,生命也是重複。父母犯過的事我們繼續犯,我們犯了告訴子子孫孫,子子孫孫照舊犯。文革是該罵,難道罵完了文革就沒得罵了嗎?上一輩的人吃了它的苦頭要多罵多解恨,那我們這一代呢?我們就容易嗎?如今又出來那老一輩的,說我們沉淪貪歡了,需要革命改造,差點又呼喚一次文革。
說了半天,她寫書幹嗎?
吳阡兒舉起一根指頭抿嘴笑道:寫書即意淫。
艾卿仰頭,半天道: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