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森肥碩的頭顱正好將落日擋住,一條紅得透亮的雲橫亙在漢森的肩膀上,使這個臨窗眺望的身影看起來有些雄偉。艾卿在漢森的背後坐著,仍在咀嚼他那一塊比薩餅,漢森總請艾卿吃這東西,這東西滿大街都是,艾卿從來沒渴望過,得來全不費功夫時倒也不難下咽。
又要合並好幾個係了,走路的都是那些個係主任,為什麽?因為他們拿錢最多。大學現在要解決的是錢的問題,跟人沒關係,人跟錢走,錢走光了,人也就走光了。漢森回身來看著艾卿說道。
艾卿笑一笑:諸侯吞並嘛,君不能再為君,臣還能再為臣。
跟我說說,你小子是怎麽栽到這一門裏來的?漢森回到桌邊坐下:不搞法律,不搞財經,搞這不入流的,嗯,怎麽回事?
這都怪我們曆史老師,艾卿一本正經地說:使我對過去充滿了好奇。過去也就是未來,對過去的好奇反應出我對未來的激情與渴望。
你的父母沒阻止你?漢森低頭用一隻手的指甲掐另一隻手的肉,這是他需要剪指甲的征兆,他的指甲一旦長長就充滿了攻擊性,要掐要抓要撕碎什麽。
他們沒戲,他們比我還糊塗,幹的那門子事早八百代就被社會給淘汰了。嗨,混唄,怎麽混不是一輩子。
漢森看了艾卿一眼,年紀輕輕說這種話,既然進來了就好好幹,要混,到別處混去。
艾卿及時地陪上一副笑臉:嗨,說得難聽一點是鄙人的習慣,老師你又不是不知道。
漢森逐漸動了真情:這個世界總在動蕩,信這個,信那個,現在又什麽都不信了。我們搞生物曆史研究的人應該比世人都更明白,因為我們追索的是整個生命在地球上的曆程,人類隻不過是其中的一支一段,我們看著這麽博大的生命流程,看見生生死死,知道滅絕與新生的故事,有多少人間的動蕩能跟這樣輝煌的過程相比?
他對自己的話點著頭,神情遼遠: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父親把我偷到土耳其,母親是英國人,按照英國的法律母親有贍養權,到了土耳其父親有贍養權,那麽關鍵問題是我在哪兒。成年以後我誰也不要,跑到澳洲來了。
我熱愛生命,為她的一點一滴而感動。然而生命的圖片在我這兒很大,大得無邊無際,不是我的母親,也不是我的父親。我在很早的時候就割舍了他們,他們搶得越厲害,我越以為荒唐。他們以為孩子屬於自己,把我當財產一樣爭奪,可我從來沒有從感情上歸屬過誰。童年的一夜,我在星光下走的時候突然孤獨得難以忍受,我在這人間沒有任何牽掛和維係,那真不是一個孩子能夠承受的。莫名其妙的是,個人感情如此貧乏冷酷的我,對整個生命的流程有一種病態的狂熱。
艾卿,每個人都害怕生活,因為生活太大了,進去就出不來,不進去又空虛不安,覺得虛擲了時光。學問和曆史也太大了,象你我,進去還沒看見什麽就付出了一生。當我帶著狂熱闖入這個領域時,好象一個涉足淺海的人看見五彩繽紛的珊瑚礁,多麽興奮。可是越走越深,越走越黑,深得無法預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想完了,進了一個誤區,抽身走還來得及嗎?不是來得及來不及的問題,這就是生活,走到哪裏我們都在裏頭。說實在的,我被嚇了一大跳,好象童年時候,發現自己從出生就進入了一個死亡隧道,不管怎麽走,出口都是死亡。
老師啊,這個迷局放在這兒是幹什麽,看來人類是解不開了。艾卿幽幽地說。
漢森繼續說:當你發現生活是那樣一個深淵隧道,人人都必須縱身往下跳時,恐高的暈眩有時比死亡的結局更壞心情,因為你會失去控製力,任人擺布。我告訴你,治療暈眩的辦法不多,最有效的是盯住一個點,不管你身邊發生什麽,把全身的重量,質量都壓在這個點上,這個點就是你存在的原因。
我們中國人管這叫做意守丹田。艾卿忍不住插了一句。
中國人的智慧深如宇宙,這我知道。漢森喘了口氣說:但這個點你要具體化,對我來說是事業,我的研究,對你來說呢?年輕人需要一點時間,但越快越好。否則的話,漢森巨眼圓睜道:你一輩子都暈暈糊糊的。
艾卿看著漢森結實的臉,想說什麽,到底沒說出來,反而點了幾下頭。
漢森從來沒跟人交過心,他以為交心是廢話,不符合邏輯,沒有邏輯的廢話漢森從來不說,他寧願拿嘴吃飯,盡管飯對他來說也已經是多餘的了。那麽現在,漢森交起心來了,說明漢森對這個世界也有些拿不準了。猶疑恍惚的人才需要交心,他要是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那套,他是不屑跟人討論的,他高傲冷笑著去做就是了。漢森隻有一個點可看時,就從來沒表白過他盯住一個點的理論,他盯著他的點沒空廢話,沒空生活,兩眼發直,決不旁視。
漢森怎麽糊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