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又黑又冷,連市中心也沉睡了,沒有打更的人在荒涼的街道上行走,沒有消融在黑夜裏的妓女徘徊輕歎。她拖著跛腳的箱子孤獨地走,從一條街拐進另一條街,城市,好象一個迷局,使孤獨的人向往進來,使進來的人孤獨依舊。憑借一種奇怪的自然光,她依稀看到城市已經死亡,沉默的建築早已斑駁、開裂,象老人千溝萬壑的臉,一個個空洞而又黑暗的窗戶深邃地凝望著,如同骷髏永不回避的眼窩。
她撫摸著斑駁的牆,輕輕感歎,好象是憐惜逝去的友人。她萬裏迢迢地趕來,卻趕上了友人的葬禮,一場徹底的葬禮,由她一個人來哀悼整整一個世界。總是熱愛沉淪的她被深深感動著,她從心底裏歡呼這個葬禮,她沒想到自己居然做了沉淪的見證人。她早就盼著這一天,死去,無論強弱,在鋪天蓋地的死亡到來之時,無可選擇地死去。那麽她也將不能久呆,她會把毯子緊緊地裹在身上,躺下,被一種淒涼的溫柔撫慰,和所有逝去的同命。
但她身後的箱子突然變成了一個孩子,還沒長頭發,張大了嘴,卻沒有聲音,孩子扭曲著極醜陋的臉要往下坐,她掙紮著將其往上提。她急出了一臉汗,心裏充滿厭惡,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孩子。她拽著那孩子奮力往前走,抬頭看時,已經到了白天,鋼鐵做成的人一片一片地向她壓過來,如同海浪。她覺得自己跟這些人沒什麽瓜葛,隻逆著他們走。她手上拽著的孩子變成個大人,拚命掙脫了,同所有人往那個方向走去,留了她站在街口,那個故鄉母親站著的街口。
吳阡兒醒來,居然沒有哭,聽見艾卿深沉的呼吸是一個安慰。從那個陰森寒冷的世界裏慢慢走出來,她抱著被子想念母親。一想起送別那天的母親,眼淚就滾落下來,鑽進耳朵,把枕頭浸濕。她把自己的母親放在艾卿的母親身邊,感受到內在的痛,這痛安慰了她,使她在淚水中得到拯救。
清晨和艾卿一同在光明裏醒來,微笑蕩漾在他微微翹起的嘴唇上。吳阡兒抱住他的身體沒命地四處亂親,他享受著,翻身將她夾持在兩手兩腳之間。他們每個清晨都尋找著另一個肉體,做愛,然後徹底清醒。這一天,吳阡兒擋住艾卿的攻勢說道:我懷孕了。艾卿停在半空,隨即坍塌在吳阡兒的身上,含糊不清地說:不可能。吳阡兒冷笑道:麵對危機最有效的反應就是否認它,危機根本不存在,對不對?艾卿翻回自己的一邊,仍閉著眼,眉頭卻皺起來,說:你怎麽知道自己懷孕了?你不是剛來例假不久嗎?吳阡兒平靜地說:我知道,我總是知道這些邪門的事。
沉默良久,艾卿撲哧笑了出來:你想這孩子象我還是象你?
兩者必選其一嗎?吳阡兒為他的輕鬆態度格外惱火,到底是栽在自己肚子的東西。
那就象江澤民好了。
那麽胖,那麽老。
江澤民也不是生出來就那麽胖那麽老的。
他小時候什麽樣子你知道嗎?
還不是跟所有的小孩子一個樣。
我不能要這個孩子。
我也不要。
我對這個世界沒有期待。
是沒勁。
你希望你的孩子成為什麽?
成個什麽都沒勁。
你必須買《哈佛女孩》才能知道怎麽培養它。
我的女兒千萬不能成為哈佛女孩。
你是吃不著葡萄倒吐葡萄皮。
我的女兒應該成為某家王妃。
就象戴安娜那樣不知生活的深淺。
在非洲饑民中體會她自己的幸福生活。
如果沒人拍照,她的行動就毫無意義。
拍照無數也還是水深火熱。
以前是上帝活在人民的心中,現在是媒體製造的英雄帶給人民假惺惺的希望。
一百年來打殺全球、巧取豪奪的人派零星幾個吃飽了撐著百無聊賴的人向人散點零錢還指望大夥兒感激涕零。
我們自己從來沒有過希望,希望是別人恩賜的。
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
這個腐朽的世界不需要我們的孩子。
我們純真的,隻會讀書的孩子。
我們自己還沒弄清楚幹嗎在這兒瞎折騰,不能隨便把人家給耽誤了。
這筆糊塗帳從來就沒算清楚過。
生生死死都在一個糊塗圈裏轉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斬斷它。
我們不是那麽好糊弄的,被人牽著鼻子走,我們寧願斷子絕孫。
害怕了是不是?中國男人最怕的不就是斷子絕孫嘛。
不怕了,早就不怕了。中國的男人正在覺醒,一想起自己老婆懷孕就犯惡心。
這一代男人都怕擔責任,女人想生孩子的連個男人都找不著。
男人有責任杜絕人海泛濫。
高質量的人口在下降。
我以為貧窮中的人更有適應災難的能力。
你是說形如骷髏仍在行走?
我指的是一種單純的生命力,比如說……
我們不能要這個孩子。
你根本就沒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