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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昨日當今日18

(2013-08-23 00:08:18) 下一個

吳阡兒有很多獨處的時間,她哪兒也不去,就呆在家裏胡思亂想,想累了,想得頭疼欲裂、真魂出竅了,就起身做一點家務活。摸摸幾幾地,她做著活,把菜揀得一塵不染,把爐子擦得鋥亮,但她並沒有在手頭的活上付出多少注意力,她隻是悲哀地繼續思考。這種思考漫無目的,既不能造就一位思想家,也不能熬出一個作家,連令人突然振作的頓悟都不曾產生,吳阡兒隻是被它拖得暮氣沉沉。她執著地擦爐子,和每一個細小的斑點搏鬥,她不用強性化學劑,而是使用最原始的抹布,一點一點地蹭,用耐性和機械的重複打一場戰鬥,似乎每一個斑點的消失都是她吳阡兒生存的勝利。她形體動作的堅定與內心深不可測的悲哀形成矛盾的統一體,她在童年的時候是那樣地盼望長大,卻不知道長大了是這樣度過時光,莫名的悲哀沒有因為長大而退去。

 

她也不是每個時刻都悲哀的。在簡單重複的勞動中她時而得到悠長的快樂,比如在地毯上撿她自己的頭發。她烏黑的長發象家鄉的樟樹一樣四季常青卻落葉繽紛,隨手在頭上抓一把就能收獲到不少的青絲,至於家裏的地毯上,不看不知道,趴在地上,避開陽光的直射一看,不禁身上起一層雞皮疙瘩,密密麻麻、盤根錯節地幾乎讓青絲織了另一層毯。吸塵器吸不走這些與地毯纖維糾纏不休的長發,吳阡兒便不辭勞苦地趴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抓,一根一根地撿。她收獲著,好象一個收獲的農民那麽喜悅,好象她得到的是辛苦換來的果實。偶爾地,地毯裏會出現一、兩根粗短耿直的異類,她便望著它們笑一笑。他們不大的公寓隻有臥室才有地毯,所以她很快就爬完了整個房間,直起腰來,把最後一把頭發扔進垃圾桶。收獲的感覺隨著最後一扔而消失,如果再趴下去尋找遺漏的頭發不是找不到,喜悅一定沒有那麽濃烈了。

 

她盼著時光流逝,在這些沒有意義的小事情上跳躍、飛跑。她希望自己已經衰老,與世告別再也不需要借口。她在艾卿買來的二手音響上放艾卿從國內帶來的音樂碟,不管什麽樣的音樂都能讓她跟著舞上一舞,在他們無論怎麽擦也幾乎能粘住鞋的客廳地膜上,在六個麵完整的籠罩中盡情地出拳伸腿。即使最狂放熱鬧的音樂都能使她橫生苦難的悲情,於是她想到了女媧、竇娥、吳清華、白毛女、蜘蛛精、白骨精,她發現名垂青史的女性都是如此悲憤的,生活中原本沒有靜如死水的幸福。

 

時間果然就流逝了,黑暗一次又一次地籠罩下來,她在孤獨的夜裏茫然若失。每到天黑,她便停了舞蹈和音樂,停了一切家務,坐在靜寂中聆聽,聆聽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她害怕另一個世界,因為她從沒去過,也從沒聽到過那邊的消息,但她不可遏止地想象和聆聽,一麵魂不附體。艾卿很晚才回來,她生命的口朝艾卿張開,艾卿站在一個終極的意義上。是艾卿將她一次又一次地從邊緣上拉回來,隻要艾卿回來,她便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殷勤的倒水端飯,生活才有了可觸摸的感覺。

 

她不是完全沒有拜訪者,能夠懷念的卻隻有一隻花貓。那是一次她去後院曬衣服,一隻嬌小玲瓏的花貓纏在了她的腳下。花貓不知從何而來,明擺著是個自來熟,一通親昵,把吳阡兒感動得連滾帶爬地回家給它找魚,一邊跑一邊生怕它不明白她的目的,失望走了。花貓比她估計得要聰明,一溜煙跟過來,三躥兩躥居然上了冰箱。吳阡兒把它哄下來,花貓甚為乖巧,老老實實蹲在地上,抬頭等魚吃。當這個小東西叭唧叭唧地悶頭吃魚時,吳阡兒幾乎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心中湧起一股熱淚盈眶的痛。居然還有生靈仰仗她的恩惠,居然還有比她自己更弱小的。那小小的脖子抖動著生命的力,毫無顧及地埋頭吃魚,沒有防備,把自己全副交給了她。吳阡兒愛著它,卻不住地幻想那隻脖子被扭斷,與眼前安然無恙的脖子成為驚心動魄的對比。她被痛折磨,也私下裏體會著快感,這與她少年時對性的幻想有異曲同工之處。她必須將心目中的愛人折磨得體無完膚、氣息奄奄後才能開始愛,愛必須是一種恩賜,有如母親的愛。

 

花貓吃完魚,來不及擦擦嘴就轉身一躥,消失得無影無蹤。吳阡兒有些失望地收拾地板上的殘局,早聽說貓最沒情意,有奶便是娘,可她還是愛著那貓,希望它來。連著好幾天,花貓都來了,糾纏打滾,十分親熱。吳阡兒享受著親熱帶來的喜悅,卻打定主意要測試測試貓的情意,所以連著好幾天都沒給吃的。她回房的時候,花貓緊緊跟上,她把門往外推,花貓就搭著兩個爪子往裏推。就在較勁的時候,一隻小貓腿放在了門與門檻之間,隻要吳阡兒稍稍一推,小腿就會夾在中間。吳阡兒看見了,於是幻想了結果,痛,襲上她的心頭,血,將她淹沒,她在顫抖中骨軟筋酥。她畢竟沒有推那一把,反倒驚得把門打開,花貓栽進來,愣愣地蹲在門口,不敢越雷池一步。吳阡兒蹲下身,想撫摸小小的貓腿,乖巧有餘、溫順不足的花貓一個翻身追逐鳥叫而去,使吳阡兒蹲在門口悵惘良久。

 

盡管花貓時而從吳阡兒處得些吃食,最終還是無情地消失了。消失的那一天,吳阡兒要到附近的市場去買東西,花貓跟在她的身邊,一會兒蹦蹦跳跳,一會兒停在路邊琢磨個什麽。吳阡兒覺得是帶了個孩子在身邊,好不得意。花貓蹦蹦跳跳時她就大步流星,花貓停下來她也停下來,回頭望著它直到它趕上來。她沒想到,花貓衝著路邊一戶人家飛也似的奔去便是她們的最後一別。沒了花貓的日子平靜如常,吳阡兒很快就忘了那段有貓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她打開房門,與一隻黑色的小貓四目相對,黑貓逃得那個迅速,使她突然念起了花貓,花貓是那樣肆無忌憚地親熱呢,原來貓也有貓情。

 

附近的貓,不是懶得無精打采,就是跑得無影無蹤,跟街上遇見的人一樣,與吳阡兒沒什麽關聯的。那隻美麗的小貓無緣無故在她腳下糾纏了好一段日子,使她心中充滿溫柔的懷念,好象懷念一個朋友,一段友誼。那也是緣分呢,她覺得她永遠不會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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