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喜歡炫耀傷口,把刀痕、假牙或者喪母喪父的曆史呈現給別人,或許打算牟取同情,或許有意增加資曆,目的不論;有些人則把傷口當隱私,抱得緊緊的,除了自己的舌頭可以舔一舔外,連親人也被拒之門外。吳阡兒屬於後者。
她無與倫比的沉默讓母親操碎了心。長大的女兒好象一口深深的井,從母親的視線裏躲開,往幽深的地方陷下去。她躲在沉默裏思索,沉澱了許久的,童年的,書裏的故事統統浮上來,她要把自己前生後世想個清楚。思索頗為混沌,沒個結果,但她平靜得叫自己也感到驚奇,原來生命是這樣博大的一個場,能裝很多很多以為不能承受的東西。不能承受的東西一旦裝進這個場,都變得渺小輕揚起來,可以忽略不記,沒什麽可以思索的,人還得上路呢。內心深處,她象個剛剛耍了一趟大刀的武林高手,身子舒展了,功夫又長進了,誌得意滿,脈搏跳得沉穩有力。她微展笑容,對四海之內抱拳稟手說道:如今鄙人也是練過的了,有了入江湖的資本,同道的兄弟姐妹們,請多關照了。
無論她內部的情緒怎樣波動,外部的她保持了堅強的沉默,她是打定了主意與此城勢不兩立。
一晃幾年過去,一直耐心地在小城裏等著什麽的吳阡兒等到一封來自墨爾本的信。從第一封信的降臨到吳阡兒的啟程,總共經曆半年時光,這半年裏吳阡兒一絲口風都沒露。出去的那一天,好象大家早就知道吳阡兒終有一天會走的,與大箱子隨身的吳阡兒迎麵而過時都善意地點頭說,走了啊。走到哪裏去,大家沒問,可見不是個重要的問題。真要問了,吳阡兒沒心答,雙方都尷尬。輕輕說一聲“走了”,不慍不火,透著民間的智慧。送別最後一個孩子的母親送到街口,吳阡兒就叫她回去,母親也不勉強,點點頭,在街口站住。吳阡兒覺得母親突然很陌生,陌生得如同街上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這分明是第一次,女兒用平等的眼光來看待母親,母親霎時萎縮得如同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那麽大。瘦小的她站在街邊,有等閑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的氣概,吳阡兒知道她不過是累了,遲鈍了。女兒剛剛上了一輛破舊的夏利出租,母親的眼光已經到達天盡頭,使送別看起來格外隆重、遼遠。車一開動,吳阡兒頓然覺得魂兒都空了,今生再也抹不去那個在街口站著的瘦小身影。
她知道自己是非過完這一劫不可的。若呆在小城,安安靜靜過日子,讓這一劫數潛伏心頭,就等於券養了一隻大毒在體內,遲早會毒發出來。與其日後遭罪,不如趁年輕先滅了它,圖個晚年清淨。欲上案板滾一遭的決心使她壯烈而又頹廢。她沒有好孩子出類拔萃讀書的本事,卻有一百倍生存的勇氣。她靠在顫顫巍巍、搖搖欲墜、肮髒的車窗上尋思,為什麽就不能體體麵麵地生存呢?比如象好孩子那樣,拿了全額獎學金,誰也不求,好孩子卻經不起這樣的福氣,經得起的人偏偏又拿不到,真是陰差陽錯。
進火車站的路上泥濘而擁擠,夏利在小道上靈活地鑽營。道路兩邊站滿了渾身掛滿大包小包的農民,他們茫然的眼神第一次撞在她的心頭。怎麽能夠體體麵麵地生存呢?這個世界是這樣不公平,當你擁有這麽少的時候,你沒有從容的。她嫋娜地下車,拉著四個軲轆承載的大箱,從農民的堆前經過,又瀟灑又悲哀。她和他們之間沒有深刻的聯係,隻有一抹隱約得看不清楚的命運的共同顏色在她這一麵顯露出來。她僅有的一點瀟灑很快就被四個軲轆中兩個失控的大箱剝奪掉,她離起飛的機場還有很長一段路,她必須在這一段路上將身體躬得好象一隻大蝦般地移動這隻剛買的箱子。這點困難與她眼前鋪設的漫長道路相比當然是微不足道的,所以她無動於衷地扭曲身體,在站台上與箱子邊戰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