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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昨日當今日11

(2013-08-23 00:01:57) 下一個

吳阡兒自我認識的虛幻性來源於她生活經曆的虛幻。生活很少履行對她的承諾,命運總將她調笑,好象她生來就是典型的玩偶,在某種試驗中,她生命的意義就是印證典型命運鑄造典型性格。這個印證與其說是對吳阡兒本人的折磨,不如說是對其母的懲罰。吳阡兒是母親的產品,吳阡兒榮則母榮,吳阡兒敗則母敗,吳阡兒流亡則母孤獨。吳阡兒是母親生命的延續,承接了同樣的迷茫和歇斯底裏突破的欲望。吳阡兒在任何一片荒涼裏看到的隻是母親的眼睛,與她共同哭泣。吳阡兒無時不與母親同在同哭,卻又偏偏不能和母親在一起,母親叫她看見的是一個生命的終極,困在小城和衰弱的軀殼裏,與囚犯同命。

 

在南方一個非省會、不大不小的城市裏,生活漫長而重複,很久很久不會出現一個期待中的人,沒有一件期待中的事發生。幾千年都過去了,不曾流放下來一位名臣,也考不出去一個秀才。這裏的人餓不死也吃不飽,沒有奇異的洞,也沒有清秀的水,外麵的人不屑於來,裏麵的人又殺不出去。生命得不到記載就流過去了,幾千年來都是這樣。地域在這個朝代裏並到這個縣,在那個朝代裏又並到那個縣,除此以外,無可記錄。吳阡兒母親年輕時沒著過什麽急,輕輕鬆鬆嫁了,自然而然生了,等到最小的吳阡兒突然長大成個小學生時,其母兀然發現自己顏色褪盡,成了個地道的黃臉婆。好的日子輕鬆享受盡了,醒來好比做了個短暫的夢,有種被欺騙愚弄了的感覺。聰明而沒什麽學問的女人往往能夠悟到這一步,結果到中年時分反而突然能幹起來,歇斯底裏地能幹起來,有改天換地的魄力。這個魄力的釋放點輕而易舉地就凝聚在家裏最小的孩子身上,如果是個女孩的話,就更是天造地設的機緣了。就說吳阡兒之母,在歲月流逝的過程中幡然醒悟自己命運不可逆轉的必然趨勢之後,將一雙堅定的目光投射到了女兒的身上。她要人工地製造女兒的命運。

 

吳母在安排女兒命運的工作中不能說完全胸有成竹,但也步步為營,方寸不亂,尤其在早期,她總的方案是培養美人,所謂美人不愁嫁。吳母自認命運不濟源於嫁得不好,沒有嫁出這混沌愚昧的小城。道聽途說加上自我領悟,吳母有過一些不成體係的美容花招,比如說,給女兒打預防針都要求打在隱蔽處,要求女兒吃飯不能站著吃,平時係腰帶係得緊繃繃。女兒在母親眼皮子底下長大,長歪了,長拐了,長出麻麻點點了,都叫母親心急上火,好象一個焦急的賭徒,急的不是最後的輸贏,而是每一局,每一手,她玩的就是這個心跳。在吳阡兒十歲的時候,母親突然發現她頭發不很濃密油黑,居然強行將其推了個光頭,又刮得鋥亮,即使這一切都在暑假進行,開學後吳阡兒不過長出了個寸頭而已,使她幾乎在上學的路上恨不能投到哪個車輪子底下了卻今生。

 

天不滅吳阡兒,使她的堅強中有幾分無奈和流氓。她用她的幾分無奈追求文學中最淒涼的情愫,常常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身為何人,她飛上九重天去維護她作為一個人最崇高的境界。就在她被推光頭的季節裏,一本翻得破破爛爛的小書落在她手裏,於是她得知武則天武媚娘也是被剃了光頭的,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她覺得她和另一個偉大的女人同命運了。她沉浸在一個假想的共鳴裏,尋找關於武則天的隻言片語。她在一段時間裏一看見武則天的名字就血液奔騰,在蛛絲馬跡的曆史記載裏揣摩那個遠古女人的心跡。真正能打動她的是傳說中的武則天,《鏡花緣》中那個狐狸精下凡陷害百花仙子的武則天使吳阡兒頭一次感受到了邪惡的魅力。她默默地欣賞這個破壞和陷害給她帶來的快感,並且在日複一日孤獨的咀嚼中,漸漸地覺察出恣意的母親未嚐沒有在扶助女兒的美麗成長中偷偷享受了破壞的快意。當未成年的女兒擁有一頭蓬鬆泛紅的奇異秀發時,母親希望聽到卡喳的剪刀聲,看到幼小無助的女兒失去她的美麗和尊嚴。母親希望她哭,希望她哀求,希望她害羞地不敢出門,於是她好扮演一個被愛和原則摧殘的母親,流著淚跟她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她自己的母親可從來沒有這樣為她著想過。

 

吳阡兒沒有哭,沒有哀求,懷著自殺和複仇的欲望照舊出門,走在一群叫囂的頑童中間,繃緊了嘴唇,不言不笑。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災難,多年以後,她回憶起來,覺得是一種流氓的天性拯救了她,沉默的吳阡兒在心裏牢牢地抓住一個思想:大家不給她麵子,她更不給自己麵子,看誰能玩到最後?大家跟吳阡兒玩是業餘即興的,吳阡兒跟自己玩是專業執著的,當然吳阡兒大獲全勝,至少她多年以後這麽認為。

 

上中學的時候,她從高處往下跳,懸空的感覺總讓她頭暈欲嘔,但隻要她預先把心往下沉,沉到腳底,就不會暈得那麽厲害。這是她對所謂的流氓思想的另一個頓悟,當別人要你下的時候,自己下得更快,別人就傷不到你了。世界上的道理真的是一通百通啊。吳阡兒頗為自己的領悟能力折服了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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