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交貨期時,吳阡兒的母親發現女兒已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更有效地塑造了自己,除了順利考上一所省城大學,模樣上也出落得儼然是小城裏極少數的大家閨秀之一。被女兒打敗的母親感到再次被生活嘲弄了,她必要尋找一種能夠讓女兒臣服的武器。不是很困難地,她找到了,女兒下一步將渴望出國。這是一個程序,用不著過多地思考利弊,跟著潮流走不會有錯的。但是母親能做什麽呢?沒有萬貫家財,沒有海外親戚,陷於中原小城的祖宗八代裏都挖不出一個淘過金子的人。母親的思路從死胡同鑽進鑽出,又回到了女兒的身上。年輕的女兒,越來越美麗的女兒,無論怎樣,都是要嫁作他人婦的,一嫁登天是女人的故事。這廂母親主意已定,喜得好幾晚都沒睡好覺,成夜琢磨細節和線索,居然按捺不住,跟吳阡兒的父親也說了。平時女兒的事,母親是不屑於跟父親嘮叨的,曆來自說自話,我行我素。中華文化的傳統裏戀父情結之淡薄足可以推翻弗絡義德的理論。吳阡兒的父親在吳阡兒一生的記憶中都占不上多少份量,存在,也隻是個影子,晃幾下就出去了,不是打麻將就是喝老酒。吳阡兒拿他當客人,他也拿吳阡兒當客人,吳阡兒長大以後在門檻上互相見麵時兩個人還正兒八經地點頭,幸而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大禮在前麵擋著,否則兩人還得握手不可。
母親忙活著,女兒是不知道的。等女兒放了寒假回來,母親羞答答地暗示了之後,吳阡兒勃然大怒,好象母親在背後已經將她賣進了窯子一般的恥辱使母女之間醞釀了近二十年的仇恨終於爆發出來。母親鐵青了臉,女兒則奪門而出,在硝煙彌漫的街頭,在堅硬的冬風裏,覺得自己真正成為了人間的孤兒。
幾年之後,當吳阡兒抬著巨大的箱子在異國寒冷的冬夜裏流落街頭時,她想起了那一次短暫的出走和“孤兒”兩個字在心中的大寫,她的眼淚順著臉龐如小河一般地流淌下來,嘴角卻微笑著。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哭,她的眼淚通常隻在溫情裏才流得下來。異國冬夜的徘徊使她如冬夜本身一般冰冷堅硬,一想到母親將她“出賣”,她的身子便暖和起來,她的眼睛濕潤了,母親在她奪門而出時閃過的鐵青的臉使眼淚再也收不住,嘩嘩地流淌下來。她想到她的憤怒和街頭的絕望,像戲劇一樣啊,隻有被愛蒙了心的人才會那樣誇張。而在異國冬夜裏獨自徘徊的人,隻是拖著箱子慢慢地走,感覺不到淚腺的存在,沒有憤怒,沒有絕望,隻有一顆冰冷得好象石頭一樣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母親當年的方案沒有立即成行,隻耽擱了兩年,吳阡兒雞飛蛋打地回到小城之後便在母親的原諒下木著臉將其重新操作起來。吳阡兒得罪了什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分回了她以畢生精力逃出去的小城。在大學交的男朋友一個人到墨爾本打前站去了,說是一到站就寫信,到站三個月之後也沒信來,吳阡兒簡直就瘋了,找他家人,他母親叫她別影響他的前途,他自己難著呢。吳阡兒在家裏躺了十天,十天後她從床上坐起來,臉色陰沉麻木。她說,媽媽啊,這是個流氓的世界,我們做人太老實了,讓人欺負,所以我們也必須做流氓,在流氓的世界裏才能活得下去。
吳阡兒再次與她童年時心目中的英雄 - 武則天相遇。武則天已經成了電視劇中的女英雄,英雄的無奈和流氓的無奈共同譜寫了那個遠古女人的心跡。心事重重、大難不死的吳阡兒繃著臉一集不拉地看《武則天》,得到一字真經,也就是一個“狠”字。至於英雄與流氓之間有多大的距離,吳阡兒自覺也看出了不少門道:做英雄不做流氓不是真英雄,做了大流氓做到爐火純青時便可自動晉升為英雄,原來這流氓是不可不做的。
這吳阡兒雖然悟了,做流氓卻也同其他職業一樣,非一日之功,學問大了。事情得慢慢地辦,摸著石子過河。雖然人間的故事說起來不過就這麽幾個套路,放到具體環境裏卻是千變萬化,經驗主義未必行得通。吳阡兒的母親和吳阡兒兩個加起來考一個女婿都考得心裏沒底,知人知麵不知心,總害怕自己老實,沒幾兩社會經驗,讓人坑得人財兩空。吳阡兒漸漸掂出了母親的斤兩,小城市裏沒出過幾趟省城的家庭婦女,雖然活了吳阡兒兩輩子多的時光,見識和主意不如吳阡兒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強,首先就缺了年輕的勇氣和直覺。於是吳阡兒幹脆撤出聯盟,單槍匹馬殺了出去,把個中年好強的母親再次拋入敗北的陣營。母親一年一年老了,經不起幾次折騰便會自認失敗,吳阡兒卻等不及,一撩蹶子自救去了,管不得他人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