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卿仍是童男,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任何時代都會生產這樣做童男做到太老的人。如果有人打算借題發揮,以此取笑艾卿的話,這人不會得到什麽滿足感。艾卿隻需要一個契機打開他的視野,一旦打開,他的天才便噴薄而出,比任何老手都做得更加精彩。
他放眼望去,校園裏的才女、淑女、美女全從他視線中虛晃而過。他發現大學也已經加入了大工業生產的行列,學生們個個如出一爐,一個個排著隊走過檢閱台似的,步伐一致,表情一致,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橫著一條心,哪個就業大軍龐大就直奔哪裏。至於女生,有邪門的人如此評價:讀護士的,心不在護理,而在醫生的身上,搞掂一名醫生比做一輩子優秀的護士更有功成名就的感覺;讀商業的,心不在商業,而在未來的經理身上,攻下一座進錢的活動堡壘比日後自身陷入戰場劃算得多;餘下行業依此類推。這一套評價據說出自女生集團,自己人看自己人的確相當透徹。艾卿對女人這種建構人生的務實性其實頗為讚賞,從出生就打定主意要給自己準備一個隆重的葬禮,此等一條道走到黑的持久和忠誠不是艾卿之流能夠擁有的,不妨奉獻一些讚美之情。艾卿時時預想自己與美人相遇,總脫不了少年男子那一套尚武精神,分明身陷象牙塔內,卻甩不脫各種綠林的景致,最最現實的布置也必須下到窯子裏救美女於風塵。與現代化的夢想並駕齊驅,這套遠古的精神似乎沒有什麽配不上調的地方,艾卿在讀書的時間覺察自己走神之後時不時來個啞然失笑、忍俊不禁。
艾卿撿到吳阡兒的時候,吳阡兒正流落街頭,被艾卿收留可謂巴不得,所以感激涕零。偏偏艾卿正處於走進生活的隘口,發現吳阡兒好比找到了生活的下一步,也有被拯救的感覺。患難中產生的愛情使這兩個人在交媾的時候發出哭嚎一般的大叫,好象要驚醒一個沉湎了太久的夢。他們徹夜糾纏在一起,臂膀絞著臂膀,大腿纏著大腿,胸脯貼著胸脯,兩顆心怦怦地互相碰撞,四片嘴唇好象粘了膠水一樣穩穩地粘在一起,呼吸著對方的呼吸,這樣睡過去。夜裏有誰醒來了,便緊緊地一拉,於是貼得更緊。
奇怪的是,即使如此糾纏貼近,兩個人都覺得身體裏空得難受。做愛也不行,胸腔裏還是空的。半夜裏艾卿醒來,借月光凝視吳阡兒沉睡的臉,臉上罩著銀白泛青的光,便覺得她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想到另一個世界,他渾身發抖,一股熱流從腳底的湧泉直奔頭頂的百會。他沉浸在自己編造的童話裏,契機,吳阡兒便是那個契機,使他能夠打開記憶的門,進入原來的世界。月光流滿了吳阡兒的身體,細膩而小巧,溫柔則如水一般湧上艾卿,將他淹沒,使他為愛顫抖,為愛流淚。他的生活原本平靜而規矩,邏輯是一切規則的規則,吳阡兒的到來使他感到生活玄機處處,宇宙更加浩淼、深不可測。於是他開始迷戀猜測而非推理,他無法通過推理解釋吳阡兒來到他身邊需要的所有契機。也許隻是那個笑,羞澀、淒楚、乞憐的笑,使艾卿明白,他如果撒手而去的話,這個笑便會即刻消失,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那張可愛的臉上了。
究竟是什麽奇怪的力量使他那天晚上決定不開車而坐車去國立圖書館?他記得自己裝模作樣地探出頭去看了看天,卻不知道天氣到底怎麽樣。他給自己找理由不開車,後來沒找到理由也還是沒開車,而是一路吹著口哨往附近的公車站走去。他整日心神不定,一麵嘲笑自己想女人想得過於厲害,一麵又正兒八經地覺得沒什麽。他喜歡漂亮的女人,他無法想象自己和一個姿色平庸卻品格卓越的女人相敬如賓地生活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還沒考慮孩子,連個雛形都沒有,至於怎樣教育,教育成怎樣一個人,更是荒謬的問題。他驚訝地發現他從來沒有真正尊重過品格。當父親振振有辭教訓他的時候,他總是偷眼去望母親的臉色。母親帶著淡淡的笑容,好象父親不是教訓人而是說笑話,總叫母親忍俊不禁,隻因為涵養深厚從不放聲大笑,算是對這世間所謂“格”的尊重。
母親是個漂亮的人,卻沒有品格,沒見她尊重過什麽東西,似乎什麽都可以拿來玩笑了然後丟掉。她不喝酒不抽煙,不穿漂亮衣服,痛恨廚房,痛恨一切家務,生了艾卿以後堅決不再生,從不叫艾卿學習。她叫艾卿迷戀,叫公婆詛咒,叫鄰居翻白眼,叫丈夫甘為孺子牛。艾卿至今記得美麗的母親,在燈下為他讀課文,在雪地裏同他堆雪人。母親被父親寵壞了,卻不驕橫,隻是沒有品格,有破壞欲,受不得人尊重,人一尊重她,她就開始損,損得人又急又氣,不知道得罪她什麽了。有了這樣的母親,艾卿終生迷戀美人,有殘缺的美人,要破壞的美人。學院派的才女、淑女、美女不是不好,都屬於建設型的,具有美好願望,渴望遠大前程,艾卿受不了。
晚上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站在公車站等車,初冬的寒冷讓不注意著衣的艾卿打了好幾個冷戰。一個戚戚艾艾的身影在車站的另一頭,看不清臉,卻明顯一副要悲絕過去的架子,身邊一個大皮箱子,是那種一箱子把全身的家當都拉出國的氣勢。幾個打量,艾卿已經明白此人的性質。在那個年月裏,如果上悉尼,每天都能碰上好幾十上百號這樣初出茅廬的角色,女的還比男的多。不知此人如何流落到了坎培拉。
艾卿沒打算招惹她,年輕的傲氣讓他不能主動施人,卻有點著急,希望那個人能在公車到來之前暗示一點什麽。公車來了,艾卿沒上,那人也沒上。公車走了以後,那人就注意到艾卿了,扭頭過來,已經叫艾卿心動。偏偏還笑了一下,淒楚而悲絕,跟演電影似的,又麻又酸,叫艾卿笑也不好,罵也不好。艾卿倒覺得隨便了,上前打招呼,問她是不是流落街頭了。那個日子裏流落街頭的人多,這麽問也沒什麽,有人問就算是運氣不錯了,不能罵流氓什麽的,再說人家也沒說別的。那女人平靜地點點頭,漆黑的眸子在路燈下一閃一閃的。接下來,艾卿就說了“去我那兒吧”,好象街頭一客似的,整個情節都可笑而且嫌疑。女人還是平靜地點點頭,把手放在了艾卿不知道什麽時候伸出去的左手裏,艾卿順右手就掄起了女人身邊的大皮箱子。公車順勢而來,兩人優美地登上去,一切都是製作好了的,完美無缺,多一點原因和內容都會破壞掉整個意境。
後來艾卿抱著吳阡兒光溜溜的身體在被子裏傻樂時,已經完全否定了撿回一個女人的可笑性。正常的,在這虛偽世間反而讓人看得羞恥;做作、偽飾的,倒是妝扮得極為高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