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兒漢森在眾人用血肉胸膛擋住所有機器的時候和開發商做了一次討價還價。開發商表麵上出於對科學和曆史的尊重,實際上出於對漢森死纏濫打的無可奈何,同意停工一周,至於一周的經濟損失則必須由某個機構來承擔。連天空和大地都完全私有化的時代裏,沒有任何理由能夠阻止或者剝奪私人投資活動,解決私人與社會利益矛盾的手段還是靠在錢上。頭兒漢森調動個人研究項目的政府資金和學院讚助,並且百般利誘,在打折的條件下總算將考古隊的活動期擴成一周。這一幫人,包括艾卿,就沒日沒夜地在無數建築機械的包圍下展開了具有偉大意義的考古發掘。
肥胖而結實的頭兒漢森在整整一周沒日沒夜的發掘工作後變得周身鬆鬆垮垮,更別提眼睛下麵那兩個小小的肉袋。艾卿有時斜眼看他,不由自主將他跟中國古代野史外傳裏的盜墓人聯係起來。這個聯係是無辜而且有詆毀人格含意的,艾卿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把尊敬的導師,最熱烈的治學者,正在填補曆史空白的人與卑劣的盜墓者聯係起來。
如果要選舉大學裏的平庸學者,漢森將是最後一個被提名的人。這並不是說漢森的頭銜有多麽嚇人,如今的聰明人很多,即使用天王、天天王、神奇太空霹靂八爪九尾乾坤大地永樂酷蹩王的頭銜也不一定能震得了誰。漢森的頭銜翻成中文大概就叫做準副教授,教授前麵加了兩個字就讓人覺得別扭、生疑,可見沒有誠意的拖泥帶水並不能贏得更多的尊重。漢森不期待尊重,他把自己喂養得如此肥頭大耳就已經喪失了自重的某一層意義。他在職工餐廳裏忽視刀叉用手和牙齒作為基本的進食工具,其狼吞虎咽、聲勢浩大的飲食行為已經成為校內經典,有興趣的新生不妨假裝路過一睹大師級表演,然後憋著樂一路猛躥,找一個大師看不見的地方和同伴指手劃腳、笑個前仰後合。作為漢森的同事,則不可能如此過癮,同廳吃飯的時候,漢森越是恣意囂張,同事越是謹小慎微;漢森不拿刀叉,那麽同事則必須拿了,不但要拿,而且拿得規規矩矩,如赴皇家宴會;漢森若狼吞虎咽,同事肯定細嚼慢咽。這一切完全不是有意對抗,實為遵循陰陽平衡、物極必反的道理。漢森就是有這麽一種影響力,好象街頭最大的一塊標語牌,若不能趨之若鶩,便隻能反其道而行,忽視他,需要格外的勇氣和智慧。
艾卿是漢森的得意門生,非常明白老師的純真與執著。他把漢森幻化成竇娥,成盜墓人,表麵上看,三者風馬牛不相及,以至於艾卿不能相信自己的直覺。實際上,漢森的熱忱和專注是竇娥精神所在,漢森的憤怒和複仇在和平的日子裏如暗礁隱於水下,或者變成另一種激情流露出來,可以稱之狂熱,可以稱之執拗。相同的人在不同的境遇裏扮演了不同的角色,當他們成為赤裸裸的靈魂相遇時,一定能夠認識的。
漢森是盜墓人,有理想的人都是盜墓人。他穿越黑暗與恐怖,在腐朽的氣息裏獨行,為了生而與死亡擦得很近,不惜觸犯人間大忌。他的理想使他不擇手段,擯棄懦弱,不需要理由地相信自己能夠超越曆史的範疇成為他理想的殉道者。他常常夢見自己的死,壯麗的,如古代英雄般的。他為大眾死了,也希望大眾能為了同一個理想跟了他去。他痛恨那些不理解他、甚至跟他對著幹的人,認為他們踐踏了理想,詆毀了人生。他為他們大哭,痛失了人文和科學的精神。他發誓要改變世界,要改變人種,改變需要手段。秦始皇有這個理想,彼得大帝也有個理想,可以說本拉登的理想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也不乏古典的色彩。漢森與這些有理想的同路人所不同的隻是手段的運用。
艾卿決不是一個無畏的盜墓者,他甚至害怕盜墓般的勇氣,他不信任這種為了理想而決心與大眾一同死掉的人。這些人的確能夠拉了很多人為他陪葬,舉著主義和信仰的大旗,呼啦一下就能拉來一大片無所事事、無所依托的人,需要遊行、把遊行當狂歡的人,需要反對、把反對當目的的人。也許本沒有對與錯,把任何一樣東西拉向對的極端就等於把另一些東西推向錯的極端。艾卿不崇拜狂熱,往往是狂熱把事情弄砸了,為了一個理想的實現而把生活中千般萬般的東西都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