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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熱情4

(2013-07-20 16:01:31) 下一個

出去和義書在海邊散了會兒步。畢竟還不是夏天,海風、海水都涼涼的,我們吃的冰凍酸奶更涼,義書的牙給涼倒了,我隻得吃雙份。頂天立地的浪卷著幾個黑色的小人在我們眼前撲騰,小人沒了又起,象不死的螞蟻。“衝浪很美也很浪漫。”義書說;“真正時髦的澳洲小夥子肯定要衝浪的,你為什麽不玩?”我看著她笑道:“如果你指望在海灘上告訴旁邊的女人,‘我的男朋友在那兒衝浪呢’,並且引以為榮,那我就為你而衝吧。不過首先要告訴你,我隻會是其中最差的一個,或許你根本沒機會看見我浮出海麵的形象。”義書挽住我的手臂,“縱然是最差的,也無需躲在浪底遮羞呀。大不了就不時髦罷了。”我摸住她的手,鼓起勇氣說:“跟我這樣不時髦的男孩做朋友,你沒有機會引以為榮的。”義書仰頭看我道:“顯兒,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很自豪,感到幸運。你年輕的肩膀上扛著一顆成熟睿智的頭顱。你從容的性格是你智慧的顯露,使你不用偽裝,無需嘩眾取寵,你就已經魅力無窮了。也許你自己還不覺察,你有生來與就的紳士之風。在酒吧裏,你將這種風度發揮到極致,哪怕坐在最黑暗的角落裏,也能讓人覺察到你的存在,而且為之震顫,為之傾倒。”義書這話如醍湖灌頂,原來我感覺最舒服的地方也正是我看起來最美的地方,我幸福而且不知所措地笑了,打斷她道:“你過獎了,我哪裏有那個量級。”義書說:“是你自己的,即使你不了解,也能在無知的境界裏淋漓盡致地發揮。就因為是你自己的,你用不著設計、表演。我喜歡你,可是如果沒有酒吧裏的一聚,我隻是喜歡你。酒吧裏的你,從容,感性,你的欲望和潛力象光線射出來,象水汽蒸發出來。你讓懂得你的人激情蓬勃,騷癢難耐,不懂的人也不知不覺向你側目。”我大笑起來,把義書抱在懷裏,箍得鐵緊。義書繼續說:“顯兒,我知道,在你的年齡層裏,你的同伴們還在做他們那一套的遊戲,對你來說,沒有意思。你是遊離於社會邊緣的人,你可以淪為不受歡迎的底層,也可能高攀為社會的精英。與眾不同,需付出代價,天才與白癡隻有一線之隔。但你起碼有加入賽場的資格,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盡心努力,你才會有誌得意滿的將來。顯兒,你要相信,生來你是做大事的,你才能忍受寂寞,忍受與眾不同。”海浪洶湧地撞擊岩石,其勢力驚心動魄。義書的話對我心之撞擊,比海浪還猛。沒有想到義書贏弱的身姿下埋藏了滾滾熔岩一般的欲望。我與她相依著站在海邊,聆聽海的嚎叫和哭訴。她的心髒跳動與我隻有一牆之隔,她的熱烈把我從靈魂上溫暖著,撫慰著。我找到了,我多年來為之夢裏心碎的知音啊。通過神秘的交流,到達黝黑的角落,把黑的照亮,我的心因此幸福得象大海一樣哭泣。隻因無法言表。

 

義書

我自由了,我成為兩千萬澳洲人中自由合法的一員。我又好象一個囚徒龜縮在一間便宜、黑暗、氣味熏人的公寓裏等待生活的目的將我找到。尋一份工作,找一個情人,它說。一份廉價而且乏味的工作唾手可得,那麽情人呢?毋庸置疑,我是饑渴難耐的,對於情人能給予的愛和摩擦有著難以遏製的眷戀與神往。在我朝聖般尋找情人的過程中,有過些許幹巴巴的你來我往,使我對於情人的渴望升至極限,近乎絕望,也許每個人都有過類似的體驗,因為我身邊的女朋友們紛紛投降,或投靠基督,或尋得大法,從此不再在人間受苦。我不行,冥頑不化,神和人的撫慰及教訓使我更加憧憬凡塵的銷魂之愛。何時才是我解脫的日子?

 

我的撕心裂肺的呼喚解脫無疑是充滿了對現實生活中平庸和孤獨的切齒憎恨,而絕無絲毫對追求情人這個大目標的懷疑。我去上班,車站上人流如潮,車廂裏擠擠挨挨,背靠背,臉對臉。我瞪著眼前所有的人,想:這麽多人,有多少在孤獨裏掙紮的,可都鐵青著臉,誰也不說,誰要說了,肯定是瘋子,非嚇人一跳不可,一輩子都會找不著情人的。如果我在額頭上綁個廣告條,上書:本人尋找情人,有意者請致電0000000,恐怕也能把眾人驚得倒退三尺。平庸的城市老鼠們,在滅殺新奇的創意時可是毫不留情,又快又狠的,卻洋洋得意地以為他們一窩蜂佩戴上的同一件小玩意兒標誌著他們進入了新人類的領域。

 

走上大街,我挺胸拔腰,無非是想讓人們明白我在尋找情人,但在人海裏被淹得徹頭徹尾。我也認真看著每一個從我麵前飄過的形象,給他們打分,如果從這條長龍裏擇選一個情人,會有合適的嗎?突然我的屁股被有力地捏了一把,我憤怒地回頭看去,隻見一個黝黑的年青男子大踏步地走了,極粗的黑發豎立在頭頂上,如鋼針一般,絕無傾倒之意。我不得不承認這一捏是我當天的一大慰藉,我幾乎是很感動地完成了剩下的路程,全神貫注地思索著捏的意義,忘記了身邊的無聊眾生。普天之下,誰與吾歸,嗟呼,撒馬過來者,稍等,且容我掂量。

 

在我的辦公室裏,談笑風生的女人們穿來梭去,隻有我鼓著眼睛一言不發,仔細琢磨著占據了全部心思的那檔子破事。新上任的經理好象屁股上生了刺,絕不能在座位上坐穩三分鍾,而要遊於下屬的桌子之間,讓她剛開始從毛孔蒸發的大蒜氣向每個角落散出去。而她居然就停在了我的麵前,我屏氣微笑,她伏下身,拍著我的肩,張開嘴,我想今生最慘恐怕就是輪到她給我做人工呼吸了。但她絕沒有勉強我的意思,她隻是用盡了女性的溫柔對我說:“上班要一心一意,不然做錯了,責任重大,其他的事在業餘時間去打算吧。”我非常用力地點頭、諂笑,把手捏住鼻子稍稍喘了口氣,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她終於心滿意足地挪向下一個座位,莊嚴的海軍蘭的套裙罩在她身上倒是很合適,女性十足。她是牢牢地被個男人霸住的女人,雖然認識她不久,全公司都明白這個男人軟硬兼施地要把她一齊拽進婚姻的墳墓,而她總是歇斯底裏地在電話上狂叫:“不行,我的腰還進不了那件婚沙裙,我要繼續減肥,穿不上那件婚沙我絕不結婚。”砸下電話,她對全公司嫣然一笑,全公司也對她宛然陪笑,非常默契。等到公司裏偶然出現一個或幾個贈送的大蛋糕時,總是由她親自送上切好的小塊給每個人,剩下的皆藏於她的桌下了。

 

晚上我們吃飯,室友愛倫的女朋友又來了,她也分了一碗羹吃得噴香。她說:“你們中國菜就是好吃,不管誰做的,都好吃。”我說:“我小的時候專吃百家飯,自己父母做的都沒勁,鄰居的飯才香,可能跟你是一種情結。”他們樂了。飯後他們抱在一起看電視,我坐在一旁妒火中燒,忍無可忍,按捺了半天還是溜回房去捧了幾張紙在眼前,看也沒看,隻顧了生氣:人多勢眾的就是能把我們孤家寡人欺負得結結實實的,我不信這個邪,不能讓他們在公共場所太放肆了,不象話。我爬下床,打開門,他們已進入了更深層的交流,電視機大聲吵著,給他們做背景音響。我說:“嗨,嗨。”他們不理我,我把電視的聲音關到零,他們扭頭看我,如夢初醒,問:“怎麽了?”我說:“電視太吵,我睡不著。”愛倫說:“那就關上好啦。”關了電視,我還不走,他說:“又怎麽了。”我委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略含哭腔地說:“你們不能在公共場合這樣囂張,把私情端到客廳裏操作,太欺負人了。”他們笑了,卷起毯子搬家,女朋友說:“我回去問問我哥哥,看他需不需要女朋友。”我說:“美得你,我不需要憐憫。”他們關了門,咯咯的笑聲破門而出,我再也無法在空蕩蕩的客廳裏呆下去,輕輕地掩上了自己的房門。

 

我發現了一種供單身人士前往獵豔的組織活動。當我來到單身聚會現場的時候,立刻被壯觀的場麵驚呆了:當我在火車上看著陌生人們生氣的時候,早就有人策劃好了如何讓這些同在孤獨裏掙紮的人口到一個適當的場合表達他們的需求而且為此掏出他們的鈔票。我終於知道我的那點子怨悶是多麽藐小可笑,火車上板著臉的人都濃妝豔抹地來了,十分積極向上地傾訴對情人的需要。他們具有實幹的作風,既然是來尋求異性的注意,就把性別傾向暴露得明顯一些,女的坦胸露乳,男的顯得很富。相形之下我好象是幾千年前仍守節的烈女,把個大白袍子裹得上下密不露風,真是清高掃地,光顯得土。但我必須支撐下去, 我從來不允許自己臨陣脫逃,於是我高昂著頭站在角落裏向自己證明尊嚴、人格等此時此地根本用不上的東西還在我的衣兜裏存著。周圍人的每一次大笑都使我靈魂震顫,我似乎看見自己在融化、裂開,一滴一滴、一片一片地瓦解粉碎。為了抵抗這種生命的消蝕,我告訴自己:這就是城市,每一樣東西都是商品,情人也是,連尋找情人的機會、場所也是。真正的城裏人應當習慣花錢,花在任何商品上都無可非議,比如花錢找情人,找到一個貨真價實的情人就是勝利,就花得漂亮。

 

一個人走近我,悄悄地說:“你在和自己說話?”我嚇了一跳,看清楚他是個瘦小溫柔的男人,我說:“我可能是在哼一首歌吧,一首中國歌。”他笑了,淡淡地說道:“我常和自己說話,如果不把思想變成語言,思想就是瞬間即逝的火花,連你自己也不清楚它究竟是什麽。說話可以把火花留住,越燒越旺,成了一團火,在眼前明亮地告訴你自己,這是我想明白的東西。”幾個胖大的家夥發出振聾發聵的笑聲,和幾個濃妝的女人形成強大的陣勢,我和我的新朋友在角落裏顯得格外寂寥。我不舒服了,不想和他站在一起,成為一對弱者的象征。但他許諾帶我夜遊,我們不如離開這尷尬的地方。我鑽進他的小破車,消失在城市的燈光裏。

 

他的腳步輕盈,似乎從來沒有驚動過任何人,他的頭顱細小,哪怕高昂的時候也不足以震動任何生靈。風把他的話語吹過來,卻是那麽溫柔美麗,細細的,象是夜裏女人哼的歌。我被夜色感動了,覺得他是夜裏的精靈,因為他的思考是屬於黑夜的,在白日輝煌的日光下必定會被曬化、烤幹。如果命運賦予他貴族的出身,他可能成為一個詩人,雖然沒有什麽用,讓世間的某一種人在閑得發慌時也好有點可以為之唉聲歎氣的東西,甚或流幾滴眼淚。別做夢了,他是小學裏教書都教不下去的窮光蛋。他的父母在農場裏做活,就他這一個兒子,讀書讀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間滋味。父母以為他出息了,讀到大學裏去了,出來做個老師。可他管不住學生們,他的溫言細語連大人聽著都煩,何況那些個無知粗野的王八羔子。學生一鬧他就慌了,不用他承認,我也可以想象他頭上冒汗、臉上發赤、語無倫次的失敗者形象。但是我擁抱了他,我們相互緊緊地擁抱在霓虹燈影裏,好象共渡難關的難友。我聽見兩顆心的哭泣,在孤獨中,在失敗裏,在迷茫的前程上揮淚。我問他:“有多久沒被人愛撫過了?兩個人的滋味是不是好得多?”他點頭,不說話,嘴唇輕輕地在我的臉頰上摩挲,謙卑地。

 

他吻到我的嘴唇上了,我不由自主極快地跳開,他低了頭站在原處,如同罪犯,可憐巴巴地說:“對不起,你還會和我做朋友嗎?”我說:“會的。但是天晚了,我該回去了,你能送我嗎?”我榨出了他所有的價值,他依依不舍地和我道別,捏著我的手,喃喃地說:“我太寂寞了,太孤獨,我擔心有一天會再也控製不了自己。做我的朋友好嗎,我帶你出去,在水邊看夜景。”我覺得魔鬼在拉扯他的衣襟,他又在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往無邊的黑暗墜下去。這使我恐怖,我擺脫了他,逃也似的跑進家裏。愛倫和他的女朋友早已關門熄燈,我在黑暗裏摸索著,欲哭無淚。

 

經理終於結婚了,請了幾個人參加她的婚禮,我既沒有左膀右臂的才幹也沒有走狗的諂媚,所以被篩選出局,無法目睹她盛裝的尊容。清淨了許多的辦公室裏,我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他說他認識我,因為他常在我們辦公室的樓下看見我,有些許心動,希望我能賞臉和他共進晚餐。在公司大部人馬效忠於經理陣前時,我居然有天外來客提供當晚淒涼的些許補償,當然也可能是災難,怎奈我已經喪失了警惕性,因為對自己的軀體和靈魂不再憐惜,任它是鴻門宴也好,如果有誰願意,拿去好了,我是不可惜的。

 

此人並不寒磣,中年而已,帶了幾瓶酒共飲,說這是什麽什麽,那是什麽什麽,十分得意。我並未聽見隻言片語,隻顧將斟了酒的杯子拿來喝掉,雖不狂飲,細水長流,竟也喝去一、兩瓶。他握住我端起的酒杯的手說:“不想喝就不要喝了。”我就不喝了,用手捧著頭聽他說股票,臉上笑盈盈的,心裏想:女人如藝術,有人欣賞便身價無窮,身價無窮就風情萬種;無人欣賞便一錢不值,一錢不值就滿腹辛酸。誰也不知道,我喝一、兩杯酒肯定暈,接下來卻越喝越清醒,臉上紅著,心裏可是亮堂堂地明白著。他以為我醉了,壓著嗓子問我,“該送你回去了。好嗎?”我笑了。他扶著我上車,一路上我們一句話都不講,我也不知道該拿這個人怎麽辦,看著辦吧。酒還是讓我死了一半了。

 

我躺在他身上,他走不了,一直鬧到深夜,愛倫房裏早沒了動靜,我對他說:“到我房間裏去吧。”他讓我躺下,就要走,我拉住他的衣服,他隻得坐下來,我說:“我性子急,該辦的事趕早不趕晚,不如先做了,免得以後一琢磨就覺得沒勁,又不做了。”他說:“好吧,那就幹吧。”兩個人躺在一起象木樁子一樣沒感覺,照樣努著勁把基本程序依次過了一遍。我想哭,可是哭不出來,卻冷笑了幾聲,暗自說道:賤貨,哭什麽?既要做婊子,還想立牌坊,可不是自找苦吃嗎?這回好了,既然有第一次就不妨有第二次,可解脫了,不是找情人嗎?就這麽容易,往日是傻而已。他扭頭過來,問:“你總跟自己說話嗎?”我說:“是啊,想不說都收不住,汩汩地就流出來了。”

 

過了幾天在餐館碰見他跟一大桌子人坐在一起,我笑著打招呼,他冷冷地避開我的視線,垂下眼去看報紙,我又傻了。路上的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不止一個,凡是我所過之處,成片的人扭頭過來看著我,指指點點,傻笑不已。我想這世界怎麽啦,那個小學老師向我走來,把我揮起的手拿住,放在他手中,對我耳語道:“你又在對自己說話了,已經很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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