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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下)

(2013-07-19 22:37:26) 下一個

女 兒懷孕在我意料之中,她必要經曆一切以修成正果。我說服老公讓她留住孩子,她在全新的體驗中度過十月懷胎。我照料著兩個孩子,感覺生活的確不在把握之中, 我自己懷孕的心情還曆曆在目,回頭看,不僅一切夢幻付諸東流,被成全了的也不是想象的那麽一回事。除了隨波逐流,我想不到人類還能怎樣麵對命運。

 

孩子死在繈褓中,女兒流下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滴淚。她問我,人心怎樣才能得到最大的滿足?我想一想,說:如今是個新時代,人人都有機會擴張稱霸,所以出身不象以前那麽重要,隻要你全力以赴追求自己的目標,你應該遲早得到內心的滿足。其實我懷疑這番說教的實在性,女兒已經長大了,她應當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取得了真經,每個人都需有自己的理論來鋪墊一生的路,而且必須一如既往地為理論而實踐,沒有放棄的餘地。我不能告訴她答案,但是她笑了,對著世界,對著我,她說:我希望在離去之前,做一個真正的人,把七清六欲都嚐盡,享受榮華富貴。我的時日不多,必須走捷徑。

 

女 兒離開家以後,名聲大躁,她一路通達,登上各類選美活動的寶座,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傳媒驚呼,天仙下凡啦。我在街頭的雜誌攤上發現她的圖片占據了每一份 婦女雜誌的封麵,姿態做盡,以往所有的通靈之態喪失殆盡,我根本無心去看。她不滿與此,製造駭人聽聞的桃色事件博取人間矚目,政界領袖已經有兩個被她拉下 水,貽笑大方,紛紛嚷嚷中不得不引恨辭職。我替她提著十二分的擔心,世道險惡,怎麽會容她攪渾水?恐怕惹來殺身之禍。偶爾接到她的片言隻語,有一次是:塵 囂中,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今生尋找的是情和愛,你們已經讓我品嚐了她的甜蜜,或許我讓你們隻嚐到她的酸楚。我還在迷戀她的痛,在追逐那痛。可是再沒有哪個男 人能幫得了我,在華麗的車裏,漂亮的外衣下,他們個個都陽萎。我朝思暮想的還是那個雷雨下強奸我的人。

 

雪 地上,一個人穿著大紅猩猩的鬥篷,朝著賈政跪下,拜了幾拜,便被和尚道人一邊一個攜著走了,這邊賈政追也追不上,眼前隻剩下空空的大地茫茫。不知不覺我的 眼淚流下來,讀了一輩子的《紅樓夢》,從來沒有為賈政和王夫人想過,好端端的孩子養這麽大,沒想到隻成全了一個在神界百無聊賴的頑石到人間體驗生活的故 事,真正地坑人啊。這麽多孩子來到人間,做父母的都象賭徒一樣,把什麽都墊進去了,巴望著精彩的故事,出人意料的結果。往往是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平庸的生 活和平凡的人攪在一起,被生活弄得精疲力竭的,還是永無出頭之日。象賈政夫婦和我們這樣中了頭彩的,故事精彩離奇,結果出人意料,終究落得身邊無人。孩子 是夢裏最亮的一顆星啊,醒來隻見灰塵已在牆角堆積得高高的,歲月與他們一起走了。

 

早上我打開門,女兒臥在一堆衣服裏,被露水打濕了。聽見門響,她一個骨碌爬起來,抖了抖身子骨,燦爛地一笑,給我緊緊地抱住,不停地輕聲喚著媽媽,媽媽。 我的眼睛被她花一樣芬芳的青春氣息熏著,眼淚又掉了下來,好象被一個童話訪問了似的,我的身體裏頓然生機勃勃。她如一隻美麗的貓伏在我的腳下,整整一天, 我一動不動地享受這時光,生怕動一動,夢就醒了。陽光斜斜地射進來,緩緩地轉動角度,我凝視它的轉動,觸著女兒柔軟的身體,嗅到她頭發上的香氣,我是快樂 的,因為我知道這場景不會持續到永遠,也再難重現,隻是今生這一刻獨特的節目。我也知道她將站起來,給今天的故事劃上句號,而明天的已經被盤算好,序幕也 偷偷地準備要拉開了。

 

天 黑後,她出門了,很晚都沒有回來,我自己先睡下,豎著耳朵聽動靜。除了一點淅淅瀝瀝的雨聲,連貓狗都安安靜靜的,不知不覺我就睡著了。第二天天亮後才看見 女兒睡在自己床上,鼻息有力,於是躡手躡腳地,我躲到客廳裏去做事。如此晚出晨歸,三天三夜,女兒沒了精神,目光呆滯地坐到日沉西山,黑夜漸漸漫上來,還 是不動,看來不打算出去了。老公正帶著幾個年輕小夥子在太平洋裏漫遊,多虧了這個寶貝女兒,什麽也不用為她花費,老公把我們兩個搞掂就提前退休,買了艘帆 船環遊世界。本來是想和我做搭檔的,我把肝和肺都給吐出來,人不成人,鬼不是鬼,隻得求饒告退了。如今我倒是有半年的時間一個人閑著,被逼得參加了無數的 學習班和組織,與一幫老婦人混在一起,跳南美傳來的肚皮舞,做有藝術性的陶瓷罐罐。

 

當晚我睡著後,隱約聽見人在嘰哩咕嚕地講話,聽不清,我掐著大腿叫自己醒來,披上睡袍,輕輕地順著聲音摸過去。摸到女兒門邊,聽見她和一個男人在說話。那男的說:我看著你的,連著三天你都等在那兒,等著我給你痛快,是不是?聲音破破的,我的腦海裏出現一個鮮明的頭部形象:深色的長頭發,胡子拉礤,一笑起來露出大牙,不用說,肯定缺了中間兩個,看進去,嘴裏麵黑洞洞的。女兒應該保持鎮定自若的態度,和她在照片上一樣,可她不勝嬌弱地呻吟道:我的主子,小狗,該刀砍的,你躲到哪裏去了,現在才來,你來了,我就好了。殺千刀的,你看了我三夜都不冒出來,好狠啊你,你居然都耐得住。聽起來他們已經重溫過舊夢,女兒回來是找當年的那個強奸犯給她痛感,這個家夥聽上去象是街頭流浪,晚上睡在城邊小棚裏的癟三,女兒床上雪白的被單肯定已經被他蹭得黑黑的。裏麵又講話了,我連忙收住思想去聽,男的嘿嘿笑道:誰說耐得住啊,一條褲子都濕了,你那麽大的名氣,我怕你來捉我的,拿自己做餌子,我一出來就釣在鉤上。我苦著臉想,這小子他媽的真惡心。女兒格格笑起來:還挺聰明的嘛,可是現在跑到我房間裏來了,不是更危險嗎?男的嗡嗡地啞了,帶著哭腔道:我實在受不了了,再忍下去,我也別想活了。我等在那兒早想好了,你一來我就衝出去把你按倒,跟三年前一樣,接下去的如果你有什麽安排,我隻能照辦,你沒有的話,我就幹,嘿,我男人該幹的事。可你沒來,我著魔了一樣,就找過來,心裏說,反正有一死,死在今晚罷。裏 麵發瘋似的親吻、磨嗦。我搖頭歎氣,摸回房間,在黑暗裏瞪著眼,覺得有必要懷著痛苦的心情仔細思忖一番,可是實在又沒有什麽好想的,相反對那男人有些許興 趣起來,最先想象中給他勾畫的形象淡下去,變的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有,然後寄著希望一個新的形象冉冉升起,漸漸地輪廓越來越分明,幾乎是十分英俊的了,仍 舊胡子、頭發一大把,而且是深色的。我堅定地推測,不久的將來,深色毛發比金發要酷,尤其是男人,金發已經稱霸太久,象沒落貴族那麽透著腐朽和陰柔之氣。

 

第二天醒來時,我一下就記起夜裏的事,急急忙忙洗漱了到外麵去招見女婿。奇怪,我居然是迫不及待地要認女婿了。女兒起得早,在廚房準備早餐,我神秘兮兮地笑著來到她身邊,問:他呢?女兒把煎蛋盛進盤子,說:走了。她端著盤子送到桌前,我也跟到桌前:怎麽一大早就走了?”“不走還呆著幹什麽?女兒冷冷地說。這些做兒女的王八羔子們都一個樣,父母想打聽點他們的私情,就擺出拒人千裏的款來。他們也要知道,父母對這種事的興趣絕不會被他們的冷漠澆涼,而且在無畏的追問過程中還端著權力的尊嚴和一副被傷害的嘴臉。我不屈不撓地:他是什麽人?”“男人。女兒笑了。我沒笑:他有工作嗎?女兒正了色說:我還沒打算嫁給他,靠他養活到老死,操這份心幹什麽。我說:宇宙上至無窮,下通無限,無論怎樣在其中移動,對其來說都沒有變換位置。可是人類社會就能坐標定位,我們要知道這個人的學曆、職業、出生家庭,就基本能給他下個定義。女兒坐下舉起刀叉,說道:那是你的定義,跟我和他無關,我們五百年前就認識了。他是山下常來我們寺旁邊一口井打水的小妞,我是寺裏最老的那個和尚,德高望重,被人架得老高,寂寞得要死。偶然一天我們遇見了,四目相對,她充滿敬意地回避開,我從此就不停地泄精,直到突然死去。死了也不忘那小妞,追魂追了五百年,好不容易叫他落在我的掌中,不能便宜了他。我簡直就相信了這個故事,但是我說:一派胡言亂語。女兒說:信比不信好。他家祖傳燒陶的手藝,我叫他為我燒製陶像,他肯定能一舉成名,這樣我們在一起也就順理成章了。我半信半疑地問:搞藝術,有那麽容易嗎?傻大黑粗的,稀泥巴靠你也不一定能糊得上牆。女兒看著我,眼神裏有幾分鄙視,定了半天神才做決定跟我耐心一點算了,於是她說:藝術沒準兒,權威說好,別人都得說好,有人說不好,他肯定是傻X。叫他做個似是而非的,現代、抽象,找我的經紀人商量,讓他們推一推,沒問題。

 

我們陶瓷班突然來了個大塊頭,年紀輕輕的,不好看也不難看,十分孔武有力的模樣,在我們灰發女人堆裏激起一層波紋。他跟老師嘰哩咕嚕單獨說了半天話,老師的表情從疑霧騰騰到恍然大悟到啼笑皆非,結果她引了這人徑直向我走來。老師介紹我給他說:這是我們班上最有藝術靈感的學員,她可能會幫你,看你怎麽請教了。說完衝我擠一下眼睛。我知道麵前這漢子是我女婿,但我不動聲色。他摩拳擦掌地考慮開場白,一邊被我極細致的觀察弄得更不自在,他終於開口:嗨, 大姐,我一眼看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好人就愛幫人忙。對不?我,我最近可犯了件難事。您知道嗎?我居然墜入情網了,我他媽的不知走了哪一路的紅運,我那情人 可是個紅得發紫的明星啊。您得說我們是前世有緣,要不然,我拿磚頭砍著自己的手指來測驗我是不是在做夢。我不能失去她,我可以為她去死,做所有她要我做的 事。可是我能做什麽呢?連父母都沒有的人,從小在荒郊野嶺裏鑽,能做什麽?對不起,我說到哪兒了?他激動得滿臉通紅。我說:你會為她做一切事情。他連連點頭:對,對,那是自然。我現在必須為她燒製一個陶像,我的媽呀,這可要了我命了。我可以爬到最高的樹上采最鮮的果子,潛到湖裏捉上活魚,可這藝術之類的玩意兒我搞不掂。所以我想請位師傅幫我個忙。我問他:怎麽個幫法?他眼睛一亮,指著我說:我說大姐是個好人,一點不假,有門兒。簡單,我找張她的照片,您幫我捏個像。我絕不會虧待您,您出個價。我說:你做過陶藝嗎?他垂下頭,臉上幾分憂傷呈現:我的父母、祖輩都是燒窯的,到我父親是單傳,家裏沒人了,他和母親被窯壓死,我就成了孤兒,連個親戚都沒有,可能他們的老家英國還有人,可是太遠,我也懶得找,就這麽混下來了。我幫父母做過一點,盡是些尿壺、便盆之類的,不算藝術。我同情地說:不如我們一起來做吧。

 

我 的同情和他的愛都幫不了他,他糟透了,而我距成名的水平也遠得很。我們都痛苦得不能自己,他還是夜夜從窗戶爬進爬出,強顏歡笑,白天來與我對陣。我的問題 是超前的工作使我對自己僅有的一點藝術信心也喪失了,我恨自己做的這個有點象女兒的爛貨。我隻好投降,我投降的時候,女婿坐在我對麵,眼巴巴地看著我,我 是他的救命草。我出於同情心告訴他我的身份,和我會幫他解釋的決心。他先吃驚,然後大哭,年輕人才有的那種失望的哭。他是對的,沒希望了,女兒不能接受一 個曾經發誓成名,突然以失敗者出現的情人。黑燈瞎火的,空中雷隱隱,地上雨傾盆,可憐的他到窗口來賠罪討饒,女兒不見,隔著窗惡狠狠地說:哪一天拿個像樣的東西再來見我,若不能,就永遠不用來了。他在外麵高聲叫道:你不見我,好,我走了,我會讓你見到我的,等到世界都看著我的那一天。雖然是豪言壯語,讓雨澆著,叫人聽著卻盡是淒涼,他飛也似的跑了。女兒苦笑著對我說:我懷孕了,還是他的。我是要有一個活下來的孩子代替才能走的,希望他的孩子是個藝術的天才罷,為他死去的母親做個陶瓷的像。又是個天才夢。

 

女兒離去的時候,孩子剛生下來。她流著眼淚和父親、母親擁抱、親吻、告別,她摟著孩子,一邊哼小曲一邊微笑著流淚,久久不能放下。她終於準備好了,靜靜地躺在我的懷中,輕聲喚著:媽媽啊,媽媽,我沒有死,你要相信,我的祝福都留在這孩子裏了。你要好好待他,他才是你真正的孩子。老公和我都沒有哭,我們感到神靈的撫慰,女兒臉上留著平靜的微笑,她不是死去而是再生。我抱起孫子,心裏通通直跳,象是當年初為人母,有無限的幸福和擔憂,但這次我明白,手中的嬰兒是女兒還我的,他必是我真正的孩子。

 

女兒死後三年,我的孫子三歲了,明顯地是個白癡,不哭不笑,不言不語,終日隻看著我在他麵前忙碌。我自言自語:天才和白癡原來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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