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星期,寶寶拿到一個玩具回家過夜,在幼兒園門口就高興得非從包裏拿出來,捧在手裏。馬愛蕪欣慰地笑笑,走上前去跟老師打招呼說再見,那個年輕犀利的女郎笑容裏也盡是威嚴,馬愛蕪都怕她,一邊怕一邊心裏還恨自己,怎麽見了這個小老師會這麽緊張,真猥瑣。結果這心裏的猥瑣就讓人探測到了,老師笑裏藏刀地說:寶寶是挺漂亮的小姑娘,怎麽老給她穿得這麽窩囊啊。
這句話如一把尖刀插進了馬愛蕪的心髒,她幾乎沒窒息過去。也不記得當時是怎麽應對的,反正踉踉蹌蹌離開幼兒園,開著車,腦子裏暈暈乎乎,幾乎撞在一輛橫衝直撞的出租車上,裏麵那男人吼一句“找死啊”,才把她嚇醒來,看一眼後視鏡,見寶寶抱著她的玩具在後麵乖乖地坐著,自己眼中一滴清淚滾落下來。
第二天,馬愛蕪一個人在百貨公司的童裝店裏挑衣服,衣服架後麵轉出來於是真,滿臉是笑:愛蕪,給寶寶買衣服呢。我也在跟孫子買,給他寄到美國去。
馬愛蕪一臉不自信地問:嬸,你說得買什麽牌子的才能不讓人家看不起呀?
於是真一驚:你從來不穿牌子,現在怎麽買牌子了?
嗨呀,就是從來不穿才落伍嘛,我倒是算了,給孩子就不能再落伍了,被人欺負呢。
於是真做語重心長的長輩姿態:你呢,是讓你媽給教成這樣的,不食人間煙火。這打扮不是光矯情,是個精氣神的展現,是熱愛生活。你媽從來就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以為內心高貴,其實跟我們有什麽兩樣?
馬愛蕪的情緒被扇了起來,眼中含淚說:我小時候我媽給我穿得特窩囊,不光是窩囊。搞活動,要穿白襯衫、藍褲子,她老人家給我找一件沒洗幹淨的白襯衣,又把一條灰褲子染成不灰不藍的顏色,就這麽打發我去上學。同學笑話我,說我的襯衣是黃襯衣,班主任看了我一眼,還挺生氣,說我神經兮兮的。你說,我一個孩子,我有什麽辦法?
於是真把手放在馬愛蕪的肩上:咳,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知道你的苦。所以不能再讓寶寶過不去了。
馬愛蕪掉下一行淚來:今天來就是為了給孩子穿得體麵,不能讓人看不起,這心理的創傷根本愈合不了,我太明白了。我小時候得鼻炎,每天流著大鼻涕,我媽也沒給我準備幾塊手帕,鼻涕往課桌底下擦,全班同學都嘲笑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再也沒自信過了。
於是真拿起一件衣服來:愛蕪,我和你一起挑,給咱們寶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兩個女人一起挑了好幾件隆重而又昂貴的外套,滿臉莊嚴地去收銀台付錢,為了表示感謝,馬愛蕪把於是真給孫子買的兩件衣服也搭進去付錢。於是真半推半就地說:這又何必呢?我給孫子買衣服是我自己的心意,我付錢才是心意到了。
馬愛蕪嚴肅認真地說:嬸,我的心意也在這衣服上呢,您就搭上寄到美國去吧。
於是真笑嘻嘻地不再推讓。
沒過幾天,馬愛蕪接了寶寶回家,寶寶穿著華貴,一到家就把衣服脫了,說:我不穿這衣服了,穿著不好玩兒。
馬愛蕪不苟言笑地問:怎麽不好玩兒?這衣服礙什麽事了?你到學校敢情是去玩兒的。你知道老師說你什麽了嗎?
寶寶撅著小嘴:老師罰我站牆角,可是我什麽也沒做啊。
還嘴硬,老師都跟我說了,你老講小話,屁股上安了錐子似的,坐不穩,老動。你說,你站了幾次牆角了?
寶寶掰著指頭開始數。華出人意料地從書房走出來,笑容滿麵地跪在地上,從後麵抱住了寶寶,拿臉磨蹭她的小臉。馬愛蕪吃驚地說: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下午開會我就溜了,回來幹點正經活。
寶寶抱著爸爸,早忘了站牆角的次數活,可是華沒有忘記,笑著問寶寶:來,我們繼續數,站了幾次牆角。
寶寶咯咯地笑著數: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哇,寶寶一個星期就站了四次牆角,有沒有哭?
沒有。
馬愛蕪哭笑不得地說:怪不得那老師氣得七竅生煙呢,說這孩子不知痛癢,不知羞恥,站在那兒還笑嘻嘻的,跟同學招手。
華打斷她:你注意說話,什麽不知羞恥。寶寶這麽可愛的孩子居然站了四次牆角,我很想知道其他孩子站了多少次。老師有沒有告訴你寶寶為什麽站牆角?
馬愛蕪被華的態度困擾,一時沒緩過神來,居然質疑老師了,這在馬愛蕪本人的成長經曆中從來沒有發生過,她遲疑地說:哦,說了,她說,嗯,寶寶喜歡講話,老是打斷老師上課,而且,喜歡動,有一次居然沒經允許就下位子去拿東西。
華看著寶寶問:我的小明星,你是不是這樣呢?
寶寶在父親溫柔的態度中絲毫不覺得自己錯了,反而笑著答:我是問老師問題,她在講故事嘛,我覺得不懂。
華扭頭看看馬愛蕪:這樣你覺得有什麽不對嗎?
馬愛蕪無可奈何地說:這是在中國,嚴肅有餘,活潑不足。這麽多人,要是每個人都這麽打斷老師,那就沒法講故事了。
這是最荒謬的理由。孩子出於好奇、求知才問問題,講故事也好,所謂的教育也好,解答問題才是老師應該做的。有人打斷,提出意料不到的問題,難道不是最好的教育機會嗎?
馬愛蕪說:也許你們美國人會這麽認為。可是我們這裏的老師要趕進度,完成教學任務。
華一揮手:什麽狗屁的教學任務?
馬愛蕪指著他說:你說過不許用屁字,太粗魯。
華開始真的動氣了:他們就配這個字。不是中美合資的幼兒園嗎?為什麽全是中國式,沒有美國式?我不是說美國式就好,哪怕一點點有價值的東西引進來,給孩子們一個說話的機會,難道就不行?
馬愛蕪一點底氣也沒有地回答:可是老師真生氣了,我們不能跟他們抗衡啊。
華冷笑道:她生氣,她有什麽資格生氣?我才生氣了呢。違反孩子的天性,這是什麽教育?你們單位的幼兒園最起碼讓孩子自由自在地玩。不行我們就轉回來。
馬愛蕪愁眉苦臉地:這就是國情。寶寶很快就要上小學,小學比這個幼兒園要求嚴格多了。你現在讓她自由散漫慣了,明年更有苦頭吃了,還不如未雨綢繆呢。
華將信將疑地問:我聽說小學裏孩子們要把手背在後麵坐著上課,真的嗎?
馬愛蕪點點頭,華火冒三丈:簡直是法西斯嘛,比軍隊訓練還殘酷。
馬愛蕪煩了:你在家裏說得這麽熱鬧有什麽用?到時候,學校的事還不是我去應對。我們不能跟整個社會對著幹,這是天經地義的硬道理,在美國也一樣。既然來了中國,你就俯首帖耳地適應大環境吧。除非你把寶寶帶回美國去上學。
華說:我會的,把寶寶帶到美國去上學,不過小學她必須在中國上,學會怎麽寫漢字了再說。
馬愛蕪叉著腰,理直氣壯地說:所以,你在得到漢字的同時也必須接受中華民族的文化熏陶,按你的邏輯,沒有隻占便宜不吃虧的。我們中國的文化是一個體係,你不能分割了。
胡說,任何文化都在改變,寶寶不必全盤吸收,她將來是個地球人。
那麽她現在學習的是中國的語言和思維方式,對她將來有好處。我覺得美國式的一味放任也未必就能成才。
華緩和下來笑道:成才是天生的,中國式和美國式都沒法讓庸人成才。不過,我們應該讓寶寶明白,她不用把老師那套太當真。你剛進來的時候把老師給你的壓力轉嫁到寶寶身上,很沒有道理。你的工作是化解,把亂七八糟的沮喪理清楚,告訴寶寶怎麽對付老師。
馬愛蕪自省一番,抬頭說道:我那樣做了嗎?我都沒覺得,那些話一溜就出來了,自然得不得了。
這就是所謂的思維方式吧,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明明詆毀了孩子的信心,卻還是要說。我看這是弱者的行為,為了討好老師就不能保護孩子。潛意識裏你一定痛恨你父母這樣做,可是你自己也這樣做,因為你不敢跟社會對著幹。
馬愛蕪窘笑著:我就是不能跟社會對著幹嘛。
華同情地看著她:不要找借口,我們必須保護自己的孩子,不管用什麽方法,因為她還這麽小呢。我們要教她一些實際的方法,來應對這個社會。
華摩挲著寶寶的頭發親切地說:我的小明星,你平時很會照顧媽媽,到了學校你也有任務照顧老師,懂嗎?
寶寶嬌聲說:可是老師是大人,她很凶。
華笑道:她很凶,因為她也沒有長大,別看她那麽大的個子,其實還沒有寶寶懂事,她也有撒嬌耍脾氣的時候。爸爸告訴你,照顧老師就是在她耍脾氣的時候假裝很委屈,很害怕,然後就說對不起。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笑哦。
爸爸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爸爸從小就跟你一樣要對付老師啊。
馬愛蕪想了想說:華,你得抽個時間去接一次寶寶,給那個老師一點顏色看看,她就會對寶寶好一些也說不定。我沒那麽厲害,拿她沒辦法。
華皺著眉頭說:你要我去欺負一個女人?
怎麽說得上欺負?你去教育她一下,就像你平時教育我一樣。
華走回書房,一邊說:我沒時間跟那些劣質老師打交道,你拿她沒辦法就去找她上司投訴吧。
馬愛蕪站在客廳一臉無助的樣子,倒是寶寶因為父親的支持而泰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