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愛蕪陪孩子躺在床上,寶寶那甜美的臉叫她親了又親,母女抱著講了一個美猴王的故事:從前,有一塊成了精的石頭,石頭破了,從裏麵跳出來一個猴子。這個猴子可不是一般的猴子,他又聰明又調皮,在山裏猴子群做了猴王。後來他悶了,覺得沒意思,就出去玩,去旅遊,逛了很多地方……
等華進來的時候,寶寶已經睡著。華看看寶寶的臉,溫柔地笑:多美啊,最美的就是孩子熟睡的臉了。美國人那套不同床甚至不同房其實沒有道理,這麽小的孩子當然想跟父母擠在一起睡,人類一向都是這樣的。
馬愛蕪搖頭道:你現在才明白,晚了,寶寶剛生下來的時候最需要和媽媽睡。夜郎自大的美國鬼子。
華不慚愧還親昵地說:孔夫子說,朝生暮死,隻要改過,就能自新嘛。
馬愛蕪歎口氣:其實你本性寬厚,再犯錯,寶寶和我都知道你心好。我就不同了,斤斤計較,感情吝嗇。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這個樣子,寶寶慢慢長大,我才發現自己的心,我的靈魂,真正千瘡百孔,原來不是好人。
華親吻著她說:你是好人,別太自責。
馬愛蕪擔憂地說:你不知道我內心的活動,今天我對寶寶很殘忍,我想懲罰她,就因為她不聽我的,她一鬧我就煩,當時我心裏沒有一點愛。我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怎麽會那樣呢?
沒有被愛過的人可能比較難愛別人,你覺得你被愛過嗎?
我媽那兒有一點,可是太艱難,太暴躁。我想,我對寶寶的殘忍就是她對我的殘忍。
為什麽要用殘忍這個詞?你和寶寶之間。
我覺得就是殘忍,對那麽小的一個孩子,我那麽絕情,我真怕我自己,心中有魔鬼。是寶寶讓我發現我心中有魔鬼。
魔鬼?我不明白你。
馬愛蕪閉上眼睛,痛苦地說:我沒有愛,不會愛。在一霎那間,我甚至恨寶寶,恨她勞累了我,妨礙了我。我現在突然明白為什麽我恨自己的父親,因為他就是這麽厭煩我的。天啊,我不能跟他一樣,可我就跟他一樣。
愛蕪,我怎麽幫你呢?
給我愛,我就有愛給寶寶了。
我愛你,我一直愛你。為了寶寶,你快快長大。
我努力,我隻能努力,我不可能突然變成另一個人。我多想變成另一個人。
裘索和馬曉宏晚上回到家裏,裘索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就哭了。馬曉宏溫柔地問:爸到底怎麽了?
他得了癌症,肺癌。非常痛苦,可是他總是為別人著想,從來不表現出來,一個人要強到這種地步,簡直是神了。
什麽?爸得了癌症。我們都不知道,你也瞞得太深了吧。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因為化療,爸爸實在隱藏不住了。
怎麽好人總是……
醫生一診斷就是晚期,媽媽當時就哭了,爸爸還安慰她。爸爸就是這樣的人。
裘索,……
媽媽告訴我,我一被領養回家,就是爸爸給我洗澡、換尿布,哄我睡覺,晚上起來給我喂奶、把尿。他又當爹又當媽,把我養大,還沒來得及度晚年……
我答應你,裘索,我們領養。
裘索以淚眼看著馬曉宏:真的,你答應了,你是為了爸爸答應的嗎?
馬曉宏點點頭:親生的,像我和馬愛蕪,跟父母還不怎麽樣呢。感情,生不出來,都是帶出來的。
爸爸自己也是被領養的,他的父母開了個好頭。
馬曉宏摸著裘索的肩頭說:你一定是個好母親,可我……
裘索拿起他一隻手說:別擔心,我們一起做,一起學,隻要你肯用心,一定能做好父親。
馬曉宏緩緩抽出自己的手,站起來走到窗邊說:隻要……一定這種句型是我最反感的。我討厭儒家學說,什麽入世,什麽知其不可而為之,強調人的能力,人定勝天那種狂妄。我更相信老莊,隨波逐流,人,不過是造物主手中的玩物。
裘索迷惘地望著他:那你怎麽做?你放棄責任嗎?
馬曉宏看著外麵說:我隻能隨性而行,我不可能改變自己。到現在,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的錢都給你,可是我做不了父親。
裘索輕輕地說:你難道不願意試試嗎?
馬曉宏突然臉漲得緋紅大聲說:我知道你的父親很偉大,可是你不能在我的身上重溫舊夢。我幹嘛不想偉大,因為我不偉大。隻要就能個屁。我不相信那些自欺欺人的至理名言,我沒有理想。
裘索同情地點點頭:好,我不要求你什麽,我什麽也不要求你。
馬曉宏安靜下來,輕輕地自語:我沒有做父親的榜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男人。我口裏含著我媽的奶頭,直到我媳婦接了班。
裘索還是坐在原地安靜地說:世上也許沒有完美的父母。
馬曉宏把頭撞在窗戶上:我看上去很孝敬、很怕他們,可是我心裏真恨他們。
裘索問:你也恨你媽?
也許我更恨她。因為我依賴她,欠她的情,擺脫不了她。她還自以為是,一副大恩大德的樣子,其實就是作威作福。我可以看不起我父親,可是我總得扮演我媽的情人,要不然,我就等著瞧吧,苦肉計,苦情戲,她給我全演一遍。我就是大逆不道。
裘索嘖嘖感歎:中國文化的根就在這裏頭了。
馬曉宏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表麵上熱火熟油,日子不知過得有多紅火,其實底下全是苦情和忍氣吞聲。
裘索加上:還有分裂的人格。
李婉茹坐在床邊拉著裘愛國的手憐愛地說:告訴孩子們吧,當做告別。
裘愛國微微一笑:說告別就得告別,不然就矯情了。
李婉茹擦擦眼角說:讓孩子們分擔一下又有什麽不可以的?
裘愛國微微搖頭,仍舊閉著眼睛說:歡樂與生命可以共享,憂愁與死亡卻隻能獨自承擔,這是活著的規律與準則。
可是你總是分擔別人的憂愁。
那是我的造化,別人願意跟我分享。我已經很累了,不願意再和人分享我的死亡。隻有你,婉茹,我真正的愛人。你把我接回人間,再送去另一個世界。我曾經在心裏想,我要做那個送你的人,讓你走得安寧。可是……
李婉茹淚如雨下:有你半生相伴,足矣。
裘愛國環視一圈:我們的生活還過得去,可是,我走得太早,你的日子還長。我想做一回小人,把美國的房子留給你們母女。就放在裘索名下吧,她會孝敬你的,我相信她。
你那兩個兄弟這回可不會幹了。
不管他們,吵翻了你們去美國也能躲清靜。奧運會要開了吧,我看不到了。小李還非要給我們弄開幕式的票,你去看看也好。
李婉茹把頭埋進裘愛國身邊:還有一年呢,吵得這麽凶。你不去,我哪兒也不去。
裘愛國艱難地伸出手來撫摸她的頭:這可不行,你得習慣自己一個人玩兒了,運氣好的話趕快給自己找個男朋友,別死心眼兒。
我就是個死心眼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裘愛國微笑:這是個缺點,我就沒有這個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