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敬忠已經宣布,祝福完畢,人模人樣地請裘愛國說幾句,裘愛國轉向馬春福:爸,您的孫女和侄孫子要結婚了,您說幾句給他們一些叮囑吧。
馬春福沒說話,雙手抖索著去口袋裏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個紅包,說:這是我給兩位新人的禮物,不多,一點心意。
玉蓮在一邊歎了口氣,轉身去加火,抬起手來,好像在擦眼淚。裘愛國連忙推回老人的雙手,說:爸,他們倆都屬於高薪,又有父母幫襯,哪裏需要勞您給錢?錢,您是最需要的,您留著養老。我們該給您錢才對。
馬敬忠也握著老人的手往回推:要說送禮,您老早就送了曉宏一個最大最值錢的禮,就是去美國留學呀。馬曉宏這一輩子不配再得您什麽禮物了。
馬春福把紅包揣回口袋,歎口氣說:難得你們這麽通情達理,依我看,曉宏和裘索配合得好。曉宏有奇才,裘索有實幹的精神和能力。你們將來組成家庭以後,互相補充,揚長避短,才能把生活過好。曉宏在生活上恐怕要聽裘索多一些。
馬曉宏接口說:叔公您放心,我聽話的。
大家都笑了,隻有於是真沒笑,還有馬敬業在嘮嘮叨叨,沒人聽。馬春福就問他:敬業,你在說什麽?
馬敬業說:三家變兩家,你們熱鬧了,我們家怎麽辦?
馬敬忠說: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什麽意思,假裝不知道,其實你最清楚我什麽意思。
哥你別耍我,怎麽我就最清楚。
馬敬業嘟著嘴說:還不是盯著叔那房子唄。
馬敬忠不幹了,於是真也攔不住他,跳起腳來說:馬敬業,你別瞎參合,今兒是曉宏跟裘索訂婚,誰也沒提那房子,誰也不準提那房子。
馬敬業往後退縮,但是嘴硬: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裘愛國站起來說:兄弟之間爭吵不是什麽稀罕事,但也不該在老人麵前這樣過分。房子還是我爸的,而且他就坐在我們麵前,你們這樣吵太叫老人寒心。
馬敬忠啐了一口道:還是知識分子,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馬敬業索性說:馬愛蕪留學沒得到,房子也被你們兩家占了。馬敬忠,你的如意算盤打成了。是我父親當年留在鄉下照顧老人,叔才有機會出去闖。沒有我們家的貢獻,哪裏有去美國的叔,哪裏有美國的房子?
馬春福一直沒說話,黯然神傷。裘愛國安慰他說:爸,他們不懂事,您別放在心上。
馬敬忠指著馬敬業的鼻子罵:你看看叔有多難過,你個王八羔子,盡惦記著房子了,一點也不惦記叔。
馬敬業眼睛紅紅的,帶著哭腔說: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表麵上叫我大哥,暗地裏根本就不尊重我。
裘愛國上來說:哥,沒人欺負你,你說話也要注意,你得給人機會尊重你。
馬敬業指著馬敬忠說:他欺負我,得了便宜還那個,哼,非要跟裘索結婚,我知道他打的什麽算盤。
馬敬忠跳起腳來說:馬曉宏跟裘索結婚那是自主婚姻,跟我的算盤沒關係,你知道了嗎?你再胡說一句。
裘愛國大聲一吼:住嘴!今天是新人訂婚的日子,作為長輩鬧成這樣,像什麽話?我再說一遍,我的想法是把房子留在家族名下,為第三代提供方便。因為第二代都已經回國,沒人住在美國了。我們必須為後代著想,血脈在延續,我們怎麽隻看眼前?
眾人安靜下來,突然馬春福站起來,氣憤地大聲說:我的房子,我想留給自己的兒子還不行?你們的要求我再怎麽答應都填不滿。裘愛國,房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別人沒份。
說完,老人閉上眼睛,身子向後一倒,玉蓮驚呼著跑上來扶住,一邊叫老爺子。裘愛國緊張地說:爸心髒病發作了,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玉蓮含淚說:老爺子說不要了,裘愛國過來。
裘愛國到馬春福身邊,抱住他哭道:父親。
馬春福微笑道:我的兒子……
馬春福的世外桃源變成了靈堂。裘愛國和玉蓮收拾遺物,玉蓮抱出一疊衣服,流淚道:老爺子隻有這些衣服,穿了很多年,這件棉襖是我給他做的,鄉下人穿的那種,他說好。什麽便宜他都說好,這麽隨和的老人我還沒見過。
裘愛國強忍著淚說:最後幾年也沒給爸多照幾張相,就這麽過去了。
玉蓮望著屋內:家具也沒打,都是以前的,我以前就有的。老爺子說夠用,隻有這個胸櫃是你們送的,還像個城裏人的東西。連磚都不肯用好的鋪。
裘愛國說:玉蓮,委屈你了。
玉蓮馬上說:我?我有什麽委屈的?我看老爺子太節省,那兩個兄弟又不停地來要,我心疼。
裘愛國歎口氣:爸能留給你的隻有這房子,到底翻蓋了一下,還能住。存款隻剩幾十塊,不值一提了。你照顧爸這麽久,我沒什麽可以回報的。你有什麽要求嗎?
玉蓮定睛看著裘愛國:把我的兒子帶出去。他聰明得很呢。
裘愛國想一想:好,他可以跟我住,我幫他複習,讓他考大學,大學的費用我來付。他也算我們家族的人,美國的房子有他一份。
玉蓮的眼淚刷地流下來,隻能說出謝謝兩個字。
堂屋裏,馬春福的遺像前,馬敬業和馬敬忠一邊一個坐著。馬敬忠指著馬敬業說:你害死了叔,要不是你吵,吵開了頭,叔也不至於這麽快。
馬敬業氣道:你把叔的家產都挖空了。你看看這個家裏有什麽?叔過得淒慘。書裏說得好,無親者盡人,說的就是你。
馬敬忠站起來:你別跟我翻書,最煩你這套,他媽的不會說點人話,非照著書說話。
說完拔腿走了,撇下馬敬業一個人在堂屋裏麵對遺像。馬敬業心虛,不敢看遺像,搬著凳子到外麵去坐著。
馬愛蕪躺在床上流淚,用手撫摸肚子,華摟著她,親吻她的額頭。裘索和馬曉宏低頭坐在一旁。
馬愛蕪含淚驚喜地叫:寶寶動了,嚇死我了,那麽久沒動。
裘索含淚道:寶寶嚇壞了,寶寶也傷心了。
馬愛蕪看著肚子搖頭道:可惜呀,寶寶也有他的基因。
馬曉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裘索問:你說你爸?
馬愛蕪閉眼長歎:真是恥辱啊。叔公被這一群人害死了。他當年是回來找親人的,沒想到親人會是這種烏龜王八。
馬曉宏噌地站起來走了出去,正遇見馬敬忠在外麵抽煙。馬曉宏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停下來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走掉。馬敬忠不滿地在背後嚷嚷:唉,你看什麽看?我不是你老子啊?
吳國英在地裏翻土,土上蓋著一層薄薄的雪,天雖冷,吳國英卻累得滿頭大汗。雖不是一把好手,那麽大年紀也算幹得很熟練了。李婉茹走到她身邊說:吳國英,休息一下吧。
被人一勸,吳國英才頓然發現自己有多累,手中的鏟子怎麽也舉不起來了。她停在那兒喘氣,李婉茹又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我勸你還是想開一點,雖是一家人,畢竟不是一個人。
吳國英熱得把手套也摘了,走出地來,看著李婉茹說:當年同學你還跟誰聯係?
就我們三個了。出國的,回國的(華僑),出了北京的,就沒機會見麵了。裘索小的時候還跟山西的魏衛兵見過,但也十多年沒見了。
知道誰已經死了嗎?
沒聽說。為什麽問這個?
吳國英淒然一笑:這把年紀,早晚的事。
愛國在新疆的難友們倒是死得差不多了,都是癌症。
吳國英倒吸了口冷氣:為什麽?裘愛國怎麽樣?
李婉茹難以拂去臉上的擔憂:他還好。可是這事說來就來的。他認為那年代幾次核試驗大家都不知道在哪裏做的,也許他們中獎了,就在不遠處。
吳國英動情地說:要給他做檢查,每年都做才行。
李婉茹望著吳國英似乎非常理解地說:每年都做,真來了,什麽辦法也沒有。你還愛他是嗎?
吳國英苦笑:我也不知道愛是一種什麽感覺了。回頭想想,你才是最愛他的,我不過是自愛,沒有為他付出一點。我為自己慚愧,可是沒有辦法,我是一個軟弱、糊塗的人,這一輩子走下來,我步步都錯,命裏注定的。
李婉茹拉住她的手說:隻要我們活著,就有機會。你的外孫快要出生了,為他做一點什麽吧。
吳國英點點頭,拿手去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