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停了幾天,寶寶吃完晚飯看兒童節目的時候突然大喊:這個演播廳我去過的,那個小女孩上次和我在一起排隊來著。
馬愛蕪扭頭一看,心裏頓時難受起來,那分明就是上次李綱給安排的兒童節目,新的小主持人上了,那個敢拚敢打,個子雖小卻把寶寶擠到後麵的小東西,現在看上去多可愛,多甜美,可是台後曾經那麽猙獰。馬愛蕪按捺著沒說話,寶寶卻哪壺不開提哪壺,非叫著媽媽看那孩子。馬愛蕪酸溜溜地說:有什麽好看的?我覺得她還不如你好看呢。
寶寶心無城府地說:可是她會唱歌呀。
馬愛蕪沒再說什麽,到廚房裏去收拾了,一邊自怨自艾。華從工作室出來,到廚房裏泡咖啡,用的是咖啡機,且搗鼓了一陣子。馬愛蕪終於在那些噪音落定之後噴薄而出:我還是覺得寶寶的性格不適合這個人踩人的社會,我們應該訓練她稍微更強勢一點。她現在還小,還能塑造,晚了就跟我一樣僵化了。
華做著最後的一點咖啡製作:你打算怎麽訓練呢?
馬愛蕪胸部一起一伏地,心裏七上八下,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要什麽,對丈夫的不滿就脫口而出:我討厭你這種無為而治的口氣,我一有點想法,你就否定式質疑。
華笑嘻嘻地:別生氣,我是真不懂得該怎麽訓練才虛心請教的,沒有任何質疑。當然我也有自己的觀點,我覺得寶寶有個一技之長,將來就能生活得很好,再有個和我們一樣美滿的家庭,就全有了。出人頭地的事隻能當錦上添花,可遇不可求。
馬愛蕪斜視著他:有你這種低調、沒野心的爹,那可不就是一切都好了,不需要任何努力,任何進步。
華倚牆而立,一手端著咖啡:不錯,我們為孩子提供了基因和環境,她的一切都是我們給的,所以,我們沒有資格指望她什麽,尤其不能批評她與生俱來的性格。
馬愛蕪抱著肩膀,一副倔強的模樣:你完全否認能動性,你在走極端。我相信人有改變環境和自己的能動性,孩子完全是父母的產品,你投入多少,孩子就產出多少。我說的不是你的精子,而是孩子出生以後你的貢獻。
華笑著拉住馬愛蕪越說越激動習慣性豎起來的那根指頭:我一直在貢獻,難道你不覺得嗎?就因為我沒咬牙切齒,反而溫存、寬容地對待寶寶,你就指責我無為而治。你太不公平了。
馬愛蕪抽出那根指頭說:跟你說真沒用,還是你那套,我們在中國就要按中國的形式做人。不管你們同意不同意,我要打點班主任,請她給寶寶機會去拋頭露麵,主持班上節目什麽的。
華一拍腦門:噢,我怎麽又忘記啦,該死。我原來是在跟一群中國人打交道,我老忘,中國人是有別於全人類的,全人類的普世價值到了中國就行不通,這是我老婆的理論。
馬愛蕪指著他說:看在你手裏那杯滿滿的咖啡的麵子上我饒了你。
華馬上喝了一口,舉杯向馬愛蕪致意道:你還是那個對班上男生義憤填膺的少女,你告訴我你把紙團給砸回去了,我都能想象你當時的樣子。
馬愛蕪白了他一眼,走出廚房,知道華在說她幼稚,沒長大,卻再也無心回嘴。提到那紙團,她內心忽地掠過十多年,感慨萬千,生命中最艱難的歲月又在不經意間撲麵而來,使她內心顫栗,卻又習慣性地堅硬著,無以言表。
快要吃晚飯的時候,吳國英和馬敬業正互相推諉著誰去食堂打飯,有人敲門,居然是玉蓮站在門口,身邊放著一個大口袋。開門的馬敬業喜笑顏開:哎呀,是玉蓮啊,稀客,稀客,好久不見啊,這次來京作甚啊?
玉蓮黝黑的臉上還是她那種謙卑的笑容,扛著口袋進來說:給姑帶了點地裏的東西,還沒吃晚飯吧,我這就做給你們吃啦。
馬敬業心裏巴不得吃一頓玉蓮的好飯菜,連推脫都省了,隻站在那裏傻笑。吳國英則踴躍地來到廚房給玉蓮指點東西都在哪裏,一邊問:怎麽這麽晚才來,一大早幹什麽去了?
玉蓮熟練地掏出蔬果來清洗,似乎害羞地回答:下午去了電台,讓他們采訪呢。剛完就趕過來了,幸好電台派了車送我,不然就更晚了。
吳國英一驚:采訪你?采訪你什麽?
玉蓮低著頭說:我家秋華不是在美國拿了個什麽獎嗎?電台給他拍片子,要把我也放進去,我說我沒啥能耐,兒子成才都是親戚幫襯的。可是他們偏偏要我過來說說秋華小時候的故事。
吳國英鎮定了一下自己:你兒子今年也隻有二十五六,他拿了什麽獎?
玉蓮無知地傻笑:我也不知道,那名字還挺長,外國名字。反正是給咱們中國人爭光了就是,要不電台怎麽會給他拍片子呢?
玉蓮飛快地摘菜,吳國英也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來,慢悠悠地說:你也算熬出頭了,這輩子沒白養這個好兒子。
玉蓮低著頭,眼中含淚:這個兒子,是大家養活、栽培的。自從他爸死了,他就跟著這個跟著那個,最後不就投靠裘叔了嗎?他有這個造化,連我都擋不住他。我還說,生的地方不好,家裏貧賤,還有一個沒文化的鄉下女人當媽耽誤了他,卻沒有。
玉蓮用袖子擦眼淚,大聲吸著氣。吳國英悠悠地說:有你,才有他。你是個好母親。
玉蓮哭著笑道:哪裏的話,我是什麽好母親,我什麽都不懂,不像姑您有文化,是女強人。我們鄉下人本來沒有什麽指望的,能長大就好……這都是命,他的命硬。
吳國英自嘲地哼了一聲:我不如你。考大學我比你厲害,當媽,我差遠了。喏,下次他們再采訪你,就跟他們說,當母親不用教孩子什麽,也不用逼孩子做什麽,生活上照顧好孩子,自己做好人就行了。
玉蓮順從地點頭,一邊麻利地就做好了飯菜。端到桌子上開始吃的時候,馬敬業正在看新聞聯播,呆呆的,似乎完全沒有察覺飯已經擺上來,即使玉蓮叫了他也隻是嘴裏哼哼,行動上完全沒有反應。吳國英說:別管他,讓他享受精神食糧去。
玉蓮笑了笑,去拉馬敬業的手,溫柔地叫:姑爹,趁熱吃飯吧。
馬敬業從電視上收回目光落在玉蓮的臉上,感激地嘿嘿兩聲,站起來,被玉蓮送到桌邊坐下。飯已經盛好,久違的菜香撲鼻而來,像一個孩子,他露出欣喜的笑容。吳國英給他夾了幾筷子菜說:快點吃吧,茄子,你最愛吃的。
馬敬業捧著碗連連點頭:好,好,先吃這些。
眼光卻又轉到電視上去了,本來他的位置就正對著電視機。兩個女人輕聲說話,突然馬敬業就喊起來:這不是秋華嗎?上次還是在裘愛國家見到的,怎麽一下子這麽大了?真的長大成人了。
吳國英和玉蓮都呆住了,新聞的最後一段竟然播出了玉蓮的兒子秋華獲獎的消息及其簡短生平。馬敬業說:是物理學的一個獎項,美國人設立的,第一次被華人獲得。了不起啊,才二十五歲,還在讀博士,真是天才啊。
玉蓮又落下淚來:剛才還采訪來著,怎麽這麽快就上了電視呢?
吳國英感歎:這一家人,居然也有今天。馬愛蕪還說我們家沒有驚豔的大事,老馬,打個電話告訴她這個大事,她侄子可有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