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天,馬愛蕪就恢複得跟正常人一樣,畢竟年輕。隻得跟著吳國英回家。還是回來了,這個令她欲哭無淚的家。她慢慢地爬上樓梯,一層一層的樓道還是擁擠不堪,老教授們喜歡囤積,席子下麵不知道是何年的家具愛物,令扛著單車上樓的人更加艱難。偷單車的越來越多,誰家都有一兩輛單車得抗上樓,艱難歸艱難,大家都能忍,迂回著上,不行就舉起來。也許是這麽刮著蹭著,樓道的牆越發黑了,燈也更殘破。
馬愛蕪回到了她的起點,物是人非,似乎一切掙紮皆枉然。書還是那些書,還是那個窗口,可以看到院子裏通向這棟樓的要道。她呆坐在自己的床上好久,心頭的烏雲又聚攏過來。吳國英一直不敢說話,不知道說什麽好,也怕講出不應該講的,再次失去女兒。連馬敬業也表現得神經兮兮,進門來大氣不敢出,張大著嘴,對口型,打手勢:回來啦,在自己屋裏呢。
後來,到私營的公司裏打字。工作不算累,但是工資不夠養活自己,隻能住在家裏。傍晚的時候在院子裏散步,孤獨而且依然頭痛。猛抬頭,看見吳國英兩隻手插在袖筒裏正朝自己看,臉上是那種寂寞淒楚的微笑,不由得眼睛一酸,又痛又恨,扭頭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在待業和臨時工的狀態中徘徊了足足一年。一年說來很長,日日都在孤獨的散步中結束。一旦過來,又似乎很短,青春就這麽沒了。對於有野心的人來說,這一年足以成為發狂的借口,但馬愛蕪習慣了命運,憂鬱和無盡頭的等待。
小道消息說馬敬業的一位大學同學升了官,在市政府裏主持一項工作。這位同學在大學裏就和馬敬業沒說過幾句話,本是不同道上的人,馬敬業隨便吹吹自己圈子裏發達的人,並沒有什麽深意,吳國英得了消息就不放手,非逼著馬敬業去求老同學給女兒找一份工作。馬敬業這回知道牛不是隨便吹的,剛剛說了這同學當年跟他不錯,現在反悔承認自己瞎說,可怎麽拉得下這副臉來?
卻說這馬敬業硬著頭皮去完成吳國英交給他的任務,還好,人名和升官一事確鑿。馬敬業和馬愛蕪一前一後照著預先約好的時間地點去見那人。那人姓王,升了建委主任,能答應見馬敬業多多少少令忐忑不安的馬敬業鬆了口氣,覺得人家真給麵子。在辦公室外麵等的時候馬敬業就踱步、搓手,緊張得不行。馬愛蕪後悔得拔腿就要走。
可是門已經開了,二人被請進去。馬敬業手裏拿著帽子,點頭哈腰,滿臉堆笑,突然大叫一聲:王兄,別來無恙啊。
那聲音大得出乎意料,給馬愛蕪嚇一跳。說著,他的手舉起來,像是招手,可手指又往前,好像準備握手的,隔得老遠,這手可怎麽握呢?王兄不示意,馬敬業還不敢往前湊得太近。馬愛蕪心一沉,知道完蛋了,這回又得丟人現眼。可憐馬敬業,年紀一把,還要這般委屈自己。馬愛蕪知道他此刻這副模樣與他的真實麵目相去多遠,做出這副爽朗的樣子,偏偏又真實地卑躬屈膝,沒有比這個更讓馬家三口難受的事了。
姓王的沒有挪屁股,很矜持地點點頭,伸手示意馬敬業坐下,馬敬業略顯老態地拿屁股找椅子,臉上還得全神貫注地對付姓王的。
老馬,啊,是二班的。
對對對,馬敬業,二班的,二班還有胡正榮、邱愛國呀。
哦,怎麽樣,還好?這是你女兒,都這麽大了。
對對,我女兒,正在找工作。嗨,技術活做不了,能吃上一口飯就行了。
人家還沒貶他,他倒先自己一銼。王兄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兩聲:就是。
不早不晚,電話鈴響起來,王兄接電話十五分鍾,時而聆聽,時而大笑,活靈活現的,叫馬家父女聽也不好,不聽也不成。放下電話,王兄遺憾地說:有個會得馬上去參加,失陪了。女兒長這麽大了,老馬你算是熬出來了。
被拍著肩膀,馬敬業腳不點地地就被半推出了辦公室。王兄在門口握手揮手,轉眼不見了人影。馬敬業驚魂甫定,一塊石頭落了地,效果怎麽樣且不說,回去吳國英那邊有了交代。父女倆又一前一後走出市政府大樓。馬愛蕪眯著眼看馬敬業的背影,看著看著腳步慢下來,後來幹脆兩手抱肩站住了,看著馬敬業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流裏,眼前一片茫茫。
吳國英聽到單位下來兩個指標,照顧職工子女的就業,回來就問著馬敬業:有兩個指標,怎麽沒聽你說?
兩個指標,我沒聽說啊。
吳國英把手裏的東西一摜:別裝蒜。你就是不在乎,別人的死活,你自己女兒的死活你根本不在乎。我告訴你,這次搞不上我們都沒好日子過,你得上心。
馬敬業反正被罵慣了,不著急不上火,掰著手指說:這次競爭激烈啊。李副校長有個待業兩年的,唐主任也有一個,各係的教授中子女待業的不下十個。這兩個名額怎麽夠用?
吳國英的死魚眼睛突然發出光來,比年輕的時候還要銳利,茫然不再。她像一隻護犢的獸,渾身的毛豎起來,準備決一死戰。她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哪怕隻有一個名額,我們也得算一個。
盡管吳國英已經正在辦退休,馬敬業還在職,吳國英決定權當馬敬業不在,自己舍了一身剮,親自搞指標。她突然年輕了,堅定而又高昂地生活起來。每天很早去單位,比上班時更積極,打聽指標分配方案。另外十幾個同樣年紀同樣緊張的男女也進入戰備狀態。單位其他人饒有興趣地觀望。
指標分配方案因為李副校長的權益確定為待業年數長者優先,吳國英心頭一喜,馬愛蕪算首當其衝。然而唐主任為首的集團激烈反對,要求考試定終身,這一派人當然占多數,吵到校長那裏,輕易招架不了。教授或者教授夫人們個個灰頭土臉、顏色蠟黃、衣著不整地戰鬥著,大聲地叱責別人,涕淚俱下地訴說自己。日落時分,這批人馬精疲力竭,情緒的極大波動使他們不能自已,或者流淚,或者激動地闡述什麽漸漸語無倫次。有人為了參加每一次抗爭,每一次論辯,置本職工作於不顧,連連請假,這都可以原諒,可以理解,領導和群眾同仇敵愾地可憐父母心。爭執長達一個月之久,直到疲勞戰拖垮了李副校長,王副校長趁虛而入拍板決定考試擇優。李副校長居然沒吭一聲,回去被老婆罵死那是後事、他們家的事,大家的注意力轉移了。兩個月時間複習,考語文數學兩門,附中老師出題判卷。
吳國英向馬愛蕪傳達了考試的決定,母女之間隻剩下這個還能談。吳國英目光炯炯地說:你的語文應該沒有問題,自己翻翻書,數學我來給你補。
馬愛蕪斜倚在床上冷笑道:我和這些書都分別三年了,他們剛剛畢業不久,我怎麽考得過他們?
吳國英說:你隻要頭不痛就能學下來,他們都是真正的笨蛋。
馬愛蕪不動聲色地凝視吳國英,那意思是:頭不痛?你開什麽玩笑,你還不知道我這些年怎麽過的。
吳國英知道馬愛蕪的心思,從容地說:我想過了,兩個月時間,除去你月經前後最難受的階段,還有四十天,你隻要給我每天一個半小時,我就能全部給你複習一遍,包括講解習題。本來想讓你爸講,他數學比我好,可是他嘴笨,沒講過的東西他說不出來。
馬愛蕪垂頭默默想了半天才說:我想讓裘叔叔給我補課。
吳國英又一個透心涼,但是關鍵時刻,不能意氣用事,隻得同意:你去跟他說說,他要是答應,你就跟他補課。
馬愛蕪好像跟裘愛國格外有私交似的說:裘叔叔當然會答應啦。
兩個月時間過得很有效率,馬愛蕪什麽藥也沒吃,自己鍛煉身體,調整心態,狀態說不上絕佳,但沒有發生長時間的頭痛,基本可以跟上吳國英預期的進度。幾乎每天晚上去裘家上一堂課,回來自己做作業,比當年高考時更用心。考試成績出來,馬愛蕪第一名。她長長地舒了口氣,這麽多年第一次有點成功,難道生命可以重新開始?她的希望在死灰中複燃。
吳國英回來報告成績時難以掩飾興奮的心情,多年來隻見陰沉的臉突然陽光四射,似乎忘了自己和女兒之間的高牆,她說:愛蕪,第一名,你考了第一名。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馬愛蕪倒是比她淡定,隻說:哦,是嗎?那我就有工作了。
依然興奮,吳國英說:我退休,圖書館正好出來一個位置,這個位置好做,不太用腦子,你能應付得了。
好呀。馬愛蕪無所謂地說,吳國英有一種熱臉蛋貼了冷屁股的感覺,站在那裏望著低頭去看書的女兒不知所措,半天,隻得挪了出去。她一出去,馬愛蕪就抬起頭來,也籲了口氣,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