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來了,經一個朋友的鼓勵,把那個曾經在這裏直抒胸臆的東東變得更像一個故事,長了許多,增加了不少內容。圖的就是這裏的人熱鬧熱心,好交流。
1993年夏天,北京國際機場,一架飛機徐徐降落。馬敬業,其妻吳國英,馬敬業的堂弟馬敬忠,其妻於是真都在機場等候他們未見過麵的小叔叔。馬春福,馬春福作為台胞和美籍華人,第一次回到生養他的祖國大陸。
穿著當時不多見的緊身旗袍盡顯苗條身材的於是真和馬敬忠一起,於是真嘀咕:我說叔就應該住咱們家。咱們弄的車,出趟車也方便。這回好,住他們家,小陳還得從京劇院先開到西邊,天天倒騰,煩不煩啊。
馬敬忠淡定的說:已經說好的事就這麽定了。大哥那兒畢竟是三房一廳,叔住著寬敞。人家頭一次來,別讓人不舒心,誰跟咱們擠啊?
於是真:叔又不是外人,讓他看看咱家真實情況,跟小宏也相處一段,將來未必不多照顧咱家一點。
馬敬忠:多照顧是自然的,何必靠擠在一起討可憐。
於是真:哪裏是討可憐,我家歸置的整整齊齊,飯菜做的可口,討的是喜歡。不像那一家,房子大歸大,弄得跟豬窩一樣,飯菜做得跟豬食一般。
馬敬忠:你歇菜吧,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於是真:叔的信裏說他什麽家底嗎?
馬敬忠:退休前在政府做事已經有個一官半職了。聽說給美國政府打工,退休以後福利好得很。老爺子雖不是腰纏萬貫,我估計也算殷實。
另外一對在不遠處,身材高大,穿著樸素,剪著齊耳短發的吳國英惡狠狠的“咬”著馬敬業的耳朵:叫你要求單位派趟車你都辦不到,姓張的鄉下來兩個人都能把係裏的車占用一天,你這兒美國來個人都見不著車的影子。你這個副教授這麽多年算是白當了,我看你也就到頭了。
馬敬業的穿著與吳國英好似兄弟裝,上白下藍,掉在人海裏絕對找不著。他身量不高,與吳國英差不多,兼微胖,反而顯得矮了些。他說:他們有車,咱們不是還有房嗎?你看我這個副教授也不是白當的,沒有這個職稱哪來的這套三居室?分得還真是時候,剛分到就來了貴客,我馬敬業還不是總倒黴的。弟弟出車,哥哥出房,這不是很公平嗎?又出車又出房的事我可不幹,便宜了他們。
吳國英:這種時候沒有什麽便宜不便宜的,你想討老爺子喜歡,能做多少做多少。我看你是拉不下那副老臉來找姓張的要吧。你家兄弟用的什麽招弄車你知道嗎?
馬敬業:什麽招?
吳國英:人家不說美國來人,偏說是台胞。國家有政策呀,台胞的接待是明寫著的,哪怕他們隻有一輛車也得派,而且一派就是一周。哪像你這個死腦筋,都不會想想。
馬敬業:你會想,你怎麽不早想到?他們告訴你的?
吳國英:你那弟妹吹出來的。她能藏得住什麽?你看她打扮的,哪裏是接叔叔,跟接客似的。
馬敬業:你不說她兩句嘴會憋臭啊。
吳國英:嗨,你說叔在政府裏做事,他是當總統還是一個司機啊?
馬敬業:你看看你這個人,說話這麽沒譜,他當總統還要我給他弄車啊?
吳國英暗樂:那他就是一司機。
馬敬業:我看不會,叔出去之前就是連長了,我們家沒少受牽連,街坊老拿國民黨軍官說事兒。
吳國英:人都開始出來了,仔細看著點,再看一眼照片。
乘客魚貫而出,兩對夫妻互相拉扯著向前抻脖子,約莫半個小時過去,高潮結束,隻剩下形單影隻的乘客稀稀拉拉的出現。四人開始著急,頭湊在一起看照片,再抬頭,隻見一位精神奕奕、滿頭黑發的老中年人孤零零的站在出口向他們望著、微笑著。馬敬忠大喊一聲:叔,是您嗎?
那人點頭:敬業、敬忠,我是春福啊。
四人一齊湧上,馬敬忠拉著叔的手,一邊擦眼淚:可見著您了,您都不知道,爸走的時候多惦記著您呢。
馬春福也用手拭淚。吳國英推著馬敬業往前,馬敬業絆在箱子上,往前倒之際正好拉住叔的胳膊,叔就勢伸手與他相握,穩住他的腳步。馬敬業狼狽之際雙膝一軟就跪下了,握住叔的手哭道:叔啊,您都不知道,我從小爹媽死得早。
馬春福一手拉一人,老淚縱橫。
吳國英等了一會兒,開始拉箱子說:兄弟們喲,激動歸激動,叔長途飛行早累了,快回家休息吧。
於是真去搶叔身上的一個帆布口袋:叔,我是馬敬忠的媳婦,於是真,包就交給我們晚輩。
叔一把搶回來:這個不用你背。
於是真又搶:叔跟我們還計較什麽?
叔指著地上另一個行李說:你去拿那個重的,我背這個輕的。
於是真抹去臉上的尷尬,在機場平滑的地板上小心翼翼的踩著高跟鞋,扭著腰肢去提行李,早被穿平跟鞋的吳國英一把提起來,大大方方地招呼大家:上車吧,回家再話家常。
前呼後擁的,一行人從機場出去。
馬敬業家,房子沒怎麽裝修,雪洞似的,家具不能再簡單,不配套,而且做工粗糙,一看就知道是木工愛好者自己打的,牆上、桌上一件飾物沒有。吳國英一個頂倆地把行李搬進房間,指著最大的房間說:叔,您是貴客,您住這間大的,還有陽台呢。坐坐坐,大家都坐,給你們切西瓜吃。
馬敬業夫妻在廚房裏碰了頭,吳國英切西瓜,馬敬業找茶杯。吳國英說:叔比照片上可年輕多了。你瞧那一頭黑發,染得跟真的似的。這麽髒的杯子你也好意思往外拿?
馬敬業:衝上茶就看不見了嘛。
吳國英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把杯子拿過來,洗幹淨,重重的放在案板上:沒用的東西,你哪怕講究一次啊。
馬敬業笨手笨腳的沏茶,水裝得很滿,然後用一個托盤端著裝得很滿的茶杯往客廳走,一路驚險,潑潑灑灑,到了桌前又潑一片,拿紙來擦,幹脆打翻了於是真的杯子,燙得她跳起來叫。
吳國英就像沒看見似的,端西瓜出來,招呼大家吃西瓜,單獨給叔敬上一塊。
馬敬忠說:叔這次回來的時間不長,家鄉沒時間去,其實家裏也沒人了,不去就不去。還好,奶奶的墓地就在北京。我爸雖然沒什麽文化,到底盡了孝,給老人養老送了終,還在京郊買了塊墓地,叔去看看吧。
叔抹眼睛:家裏這些人,最惦記的就是老母。剛剛解禁的時候,有老鄉帶回消息,說母親去了北京,已經去世,我真是心灰意冷。我們哪天去掃墓?
馬敬忠:明天,您要急,我們明天就去,了您的心願。跟剛才那司機小陳打個招呼就是了,您放心。
馬春福:我這次回來還有一個心願,就是找我失散的兒子。年紀越大這兒子越揪我的心。他48年出生,一歲時跟他母親留在大陸,而我跟著軍隊去了台灣。軍令如山啊,我就這麽赤條條一個人去了那家不是家,國不是國的地方。每年春節和戰友抱頭痛哭一場,就算是過年了。如今老了,就惦記這一個人。他母親姓裘。
吳國英一震,腦海裏出現裘愛國的當年形象:我死去的母親姓裘,他們隻知道這麽多,所以我給自己取了個中國名字,叫裘愛國,就回來了。
馬敬忠:這事兒您放心,我們一定全力以赴給您尋找,動用我們所有的人脈把這兄弟給我們找著,他也是我們的兄弟啊,雖然沒有見過麵,是不是啊,哥。
馬敬業:當然當然,兄弟嘛,猶如手足,手足情深,啊,手足情深。我自己父母死得早,又沒有個親兄弟姐妹,叔的兒子就是我的親兄弟了。
馬敬忠:叔要是有一點線索給我,別看我職位不咋地,好交朋友,各行各業我都認識一點人,我今晚回去就能打電話開始給您找。
於是真:敬忠平時就是個熱心腸,交際麵廣著呢,幫朋友辦點事不在話下,您要交給他,準行。
馬春福:我這裏有一張照片,兒子周歲時和他母親的合影。我離開之前曾經叫她母子去她舅舅家躲避戰亂,就是北京。因為我想,如果圍城,北京的平民應該是最安全的。
馬敬忠捏著下巴深思:如果她們母子成功到了北京就容易,如果沒有那就是大海撈針啊。不過隻要我們誠心去找,一定能找到的。
吳國英碰了一下馬敬業,馬敬業如夢方醒才說道:戰亂之中,什麽事不可能發生啊?一個炮彈落下來就沒命了,我們那個鎮上,一個炮彈炸死了一家人呐。我看此事不易,真是大海撈針。你掐我幹嘛?
吳國英狠狠地瞅了馬敬業一眼說:我看,我們去當時的難民收容單位看看,也許會有一些眉目。學院裏有一個教授就是專門研究解放戰爭的,對當時的難民收容還格外感興趣,因為他是個民本主義者。他可以為我們提供很關鍵的線索。
馬春福:那好,請盡快聯係這位教授,趁我在,查出個眉目來。
吳國英:老馬,趕快去跟李教授打個電話,請他明天上班就開始查。
馬敬業:這個嘛,老吳啊,還是你去說吧,上次老李在食堂插隊被我說了兩句,現在在路上碰見了都不理我。
吳國英強裝笑臉對馬春福說:叔,那還是我晚上備一點禮物去說吧。
馬春福:正好,我這裏有一些美國帶來的小東西,如果他不嫌棄,你就帶上送給他。
於是真:都幾點了,叔都餓了吧,嫂子我幫你準備晚飯吧。
吳國英:哦,馬愛蕪還沒回來呢,她買菜。
於是真:這就是哥嫂教育不得體了。都高二,馬上升高三的學生,還天天放學買菜,讓一個小姑娘去自由市場講價看秤,父母還真不應該這麽做。
吳國英板了臉:怎麽教育不得體了?我們馬愛蕪從小鍛煉的成熟得很,自理能力強著呢。不像有些青少年,讓媽伺候得像個三歲小孩,隻怕在家還拿奶瓶子喝牛奶呢。
於是真鳳眼圓睜:你,你說誰呢?
吳國英:我說的是誰,她自己明白。
馬敬忠:別說了,叔剛到,你們就這樣,像話嗎?
馬春福:家裏人就是這樣,我喜歡,我孤單了一輩子,特別羨慕別人家吵吵嚷嚷的,熱鬧。跟外人,怎麽吵,誰跟你吵?
於是真:如今叔在,自家人,又是長輩,我倒想讓叔說說孩子到底該不該這麽鍛煉。我家侄女那從小的鍛煉真是超負荷呀,大冬天的,那麽小的一個孩子,才小學一年級,是吧。那次我看見的時候,在外麵洗衣台上洗外衣外褲、床單被套。那個可憐啊,那麽大的東西讓那麽小的孩子洗,冷風刺骨,孩子的手長著凍瘡,流膿了。我的眼淚嘩嘩的流啊,我說,孩子,媽媽不幫,嬸幫你洗。
吳國英無可奈何地說:我家不是北京無權無產階層第一批買洗衣機的嗎?就是為了救你侄女於地獄啊,也救了我,叔,你看我的手,風濕都成這樣了,沒坐月子,沒丈夫疼。我知道苦了孩子,可我自己連筷子都拿不起來了。
馬春福轉頭就說:敬業,為什麽不照顧妻女?
馬敬業一愣:我,我不會洗衣服,又掙錢養家又洗衣服不成?古訓也不如此啊?
馬春福怒道:連眼前的親人都不心疼還談什麽古訓?
馬敬業分辨:可是,可是她沒叫我洗啊,我心疼她,才豁出去買了當時那麽貴的洗衣機啊。
吳國英忍不住罵:沒叫你洗,連馬愛蕪都在洗衣服了,你還能坐在那裏嗑瓜子。你是什麽種啊?洗衣機是我的一半錢呐,什麽你心疼,你豁出去了。
馬敬業手指豎起來:你有資格說錢嗎?你娘家一天到晚問你要錢,你的工資填那個洞都不夠,這個家是我的工資在養著。
吳國英著實怒了:這才是畜生說的話,我媽死的那一年是欠了一屁股債。我自己還的,整整兩年,我吃糠咽菜,同一個桌上,你喝湯吃肉津津有味啊你。我怎麽得的一身病?嫁給你,什麽好人也廢了。
馬敬業激動地站起來:你這個人怎麽能這麽說話?血口噴人嘛,難怪孔子說,唯小人與女人難養也。
馬敬忠和於是真小聲搭著:哥,嫂子,算了,舊賬不提了吧。但幾乎聽不見,兩人暗自慶幸吳國英和馬敬業在數麵前的爭吵。馬春福低頭喝茶。
吳國英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甩手進廚房,丟下一句:我做飯去。
馬敬業指著吳國英的背對馬春福說:她這個人就是這樣,不講道理,脾氣又不好。
馬春福語重心長:我自己做男人做丈夫也有很多地方要反省,你不愛她,怎麽能指望她尊重你?
馬敬業急得青筋暴起:我愛她,我們的女兒都叫馬愛蕪呢。
馬春福:她有怨氣,因為你沒有做,愛是做出來的,不是花前月下說說而已。
話說當年,這夫妻倆剛畢業,分配在大學工作,馬敬業當了講師,吳國英自願管理圖書,工資在當時屬於高工資,生活質量本來應該很不錯。可是小日子剛站穩腳跟,吳國英的母親就得癌症,花費當然向吳國英要。全家的男人都沒出息,隻有這個女兒成了金鳳凰,飛出村莊,落在京城,一個月五十多塊呢。沒有女兒對母親見死不救的,吳國英向單位工會借了好幾百給母親住院治療。明明知道救不了,陸陸續續,出了院又熬一陣子,花掉近千元。
那一年隻能靠馬敬業的工資來維持兩口子的生活。馬敬業表麵說沒事沒事,都是一家人,何必計較這個。但吳國英就自覺地矮下去了,一年之中什麽衣服也沒做,全是學生時代的裝束。吃飯的時候,連吳國英的筷子也畏縮一些。兩口子大部分時間到食堂打飯,買一個菜就著飯吃。馬敬業的筷子橫衝直撞,見到為數極少的肉絲便俯衝下去,逮個正著。有時他也說吃肉,或者把逮到的肉往吳國英的碗裏送,吳國英感激涕零地接過來,馬敬業呈現大義凜然狀。
年深月久,吳國英吃飯變得很緊張。那頓飯就等著馬敬業給她夾肉,馬敬業不夾,她就不吃,不吃還傷心,怨馬敬業不疼她。入冬以後,身體需要能量,對蛋白質及高能量的食品產生強烈渴望,偏偏這種食物稀缺。馬敬業開始自豪地享用他應得的部分,這一切都在心照不宣的形式中展開。吳國英像舊式的小媳婦靠丈夫養活,她必須小心伺候著,否則可能丟了飯票。她開始明白,婦女解放運動道路長遠,她那一大家子人永遠會拖在她身後,成為沉重的經濟負擔,使她永遠無法在馬敬業麵前獲得真正的平等。她知道在鄉村的家人有多苦,常常獨自為他們流淚,不管當然做不到,她寧願吃點苦,也不能忍受良心上對自己家人的背叛。
營養匱乏使吳國英病倒,甚至月經也幾個月沒來。馬敬業開始顯露他那種天塌下來砸不到我就沒事的本色,對於妻子的艱難他反應遲鈍。叫他出差他就出差,不管吳國英是否能起得了床。表麵上都是為了幹革命幹得沒人性,全怪毛澤東把人逼成這樣。其實這種人什麽年代都有,他就是癡,根本不疼人。吳國英又個性好強,不肯直抒胸臆,一邊覺得自己沒人疼,一邊暗自怨恨馬敬業。這馬敬業倒無緣無故落得人恨,還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