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愛蕪突然說:我真希望玉蓮能有個好結局,她的兒子能去美國,他們比我們更值這個。
吳國英嚴肅地說:你不要犯理想主義的毛病,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馬愛蕪麵無表情地說:聽了一輩子的“為了你好”,我怎麽就覺得我沒得一點好呢?
馬敬業說:你們看著孩子,我說她不明白,你們還不信,聽聽這話,父母的好一點都不懂。
於是真笑道:馬愛蕪還挺正義的,有劫富濟貧的俠肝義膽,可惜,你不懂世態炎涼啊。
馬愛蕪垂著眼簾說:我怎麽不懂?這一桌子的都是滿滿的世態炎涼。
吳國英低吼一聲:好了,你給我閉嘴,還輪不到你冷嘲熱諷,你先回去。
馬愛蕪立馬起身,扭身就走。馬曉宏也悄悄站起來,跟在她後麵走了。大人都沒說話,隻有於是真說:馬愛蕪這孩子今年變化挺大,敢說話了,還挺嗆人。那眼神也不對,倔倔的,要是我曉宏這樣,我早一個嘴巴了。
吳國英看著馬愛蕪的背影,一臉的憂慮,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於是真的話。
從那一天以後,馬春福好像變了一個人,精神抖擻。常常出去散步,每每駐足與人攀談,都是為了了解國內辦護照的手續,還做筆記。回來就打電話給馬敬忠,仔細詢問細節,又告知自己打聽到的情況。馬敬忠越來越難以敷衍,最後結結巴巴答不上來。老爺子生氣了:你在敷衍我。我交代你辦的事情你沒有好好辦,我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你給我一個交代,你不要讓我寒心。
馬敬忠唯唯諾諾地說:叔,我一定盡力。您不知道,這鄉下辦護照難上加難啊。您跟人打聽的,都不是那麽回事。中國是人治,這個鄉跟那個鄉還不一樣呢。
馬春福:那你就照著他人治的路子走,要打點從我這裏出。
放下電話,馬春福沉思一陣,突然想起簽證一事還有美國使館許多幹係,便上廚房對洗菜的玉蓮打個招呼:我先出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玉蓮不放心,一邊擦幹手一邊出來說:您一個人出去,這怎麽行?叫個人跟著您吧。
馬春福把玉蓮往回推:不能讓他們跟著,我自有主意。我腦子清楚著呢,我一會兒就回來。去做飯吧,中午我要回來好好吃一頓的。
說罷,笑容滿麵地走了。
馬春福來到美國使館,隻見人多得不行,排隊排成長龍。到服務台詢問,拿了中英文的說明和表格。見表格有工作、探親、旅遊、居留幾種,居留又有技術、投資、結婚等項目。馬春福拿了工作的表格,猶豫片刻,又拿了結婚的。在人群裏擠了一陣子,漸感疲倦,便拄了拐杖,走到一個座位上,做下來準備將表格好好看看。一大疊紙張,放在腿上,從口袋裏取眼鏡的時候紙都掉在地上。正要去撿,旁邊一個人早彎腰撿起那些表格,給他弄整齊了,遞回來。馬春福連忙接了,邊說謝謝,邊抬頭看,隻見此人五十上下,高大挺拔,滿麵春風,十分討人親近。那人在馬春福的旁邊坐下說:老先生自己來辦事?
咳,晚輩不貼心,隻好自己來辦了。
聽您口音,不是北京人。
哪兒的人都不是了。從大陸到台灣,再到美國,如今又身在大陸。可是,少小離家漂泊的人啊,就沒有家了。
看老先生說的,我從小在美國長大,因為一腔愛國熱情回來,雖然受了些挫折,但是在這裏有了妻女,這裏就是我的家了。
你也是美國籍?
早就放棄了,我是六十年代回來的。
我佩服你。
咳,年輕嘛,總得有個夢。
今天來,是因為夢醒了?
那人笑:夢早就醒了,今天是給女兒辦留學,她祖父母要她去美國受高等教育。
我今天來是想帶個人出去,這個人是我的保姆,很貼心。我初步設計用工作簽證,零零星星,這兒聽一耳朵,那兒聽一耳朵,發現工作簽證不好辦。
技術成分高的工作還好,保姆之類的恐怕不是太容易。
先生貴姓?
免貴姓裘,我叫裘愛國。
馬春福想起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剛想提及,窗口叫號,裘愛國站起來:對不起,我去交表。
馬春福決定等他回來,茫茫人海,偌大一個北京,這裘愛國讓他產生了想依靠的感覺,兩個侄子卻讓他不踏實。
裘愛國遞完申請,一回頭,馬春福還在座椅上朝他看,似有期望。便走過去問:老先生要回家嗎?我送您回去。
馬春福眼眶一熱,拉著裘愛國的手說:你跟我說說話,我有事問你。你,你有時間嗎?
有,我今天請了假。這兒太吵,我們去旁邊的一個咖啡廳說話吧。怎麽稱呼您?
我姓馬,馬春福。
兩個人在咖啡廳坐下,馬春福四周看看:這個還真有些美國情調。
美國使館的旁邊,裏麵的美國人靠這個來滿足鄉愁的釋放,美國情調是必須的。馬先生在美國多少年?
不用這麽稱呼我,就因為我在外麵呆了幾年,照你們自己人的叫法,稱我老馬如何?
也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六十年代去美國,跟很多移民一樣,掙紮了多年,靠自己勤勞肯幹,掙下一份家業。也曾經有個家,唉,不提了。六十年代,你怎麽想到回國呢?
裘愛國自嘲似的笑道:都是一個年代,一個國家,可我們屬於不同的人群。您是中年人,實際,埋頭掙錢養家。我是少年人,熱情、狂想,對現實不滿,以為國外的風光更好。我們一些同學讀毛選,痛恨金權主義。當然,隻有我一個人真正行動了。
馬春福動情地看著裘愛國:我希望我的兒子就是你這個樣子。我一直憑空想象,今天落實了。
裘愛國刷刷幾筆在一張紙上寫,然後交給馬春福: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在京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找我。
我不妨直說,如今我要給我的保姆辦護照,鄉下人,什麽都不懂。我是外國人,也算個瞎子。侄子們不用心幫這個忙,能不能請你……
裘愛國爽快地說:好,我試試看。
再說馬敬業急匆匆回到家,看見玉蓮就問:叔哪去了?
玉蓮也著急:他一個人出去了,臨走還要我做好了中午他回來好好吃。可是這都過了中午的點了,他還沒回來,別出什麽事了。
馬敬業就埋怨:她,你怎麽能讓他一個人出去呢?給我們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
玉蓮剛說可是,又把話咽回去了。
吳國英一進門,馬敬業就說:馬敬忠打電話來說……突然想起玉蓮還在旁邊,就拉著吳國英進了自己的房間:敬忠打電話來,說老爺子發脾氣了,辦護照的事不能再拖,要不然老爺子翻臉就不好辦了。
吳國英並不著急:那就辦嘛。怕什麽?
你真不怕老爺子帶著玉蓮遠走高飛,靠不著我們兄弟,就沒我們什麽好處了。
這話時馬敬忠說的吧,聽著是他的口氣。我跟你說,玉蓮那兒難的不是護照,護照總能弄下來,難的是簽證。一個保姆,沒什麽特殊技術,她怎麽拿工作簽證?正經大學生去美國讀個書還一拒再拒呢。
這麽說也有道理,把我給急的。
吳國英輕蔑地看著馬敬業啐道:還好意思急,堂堂大學教授,被你那個沒文化的兄弟嚇成這樣,心裏有一點城府也不至於啊。
馬敬業被罵,氣得倔強起來:一天到晚罵死人,跟潑婦一樣。今晚的菜你去買,我氣都氣飽了,還吃個屁啊。
下午,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隻有玉蓮一個人在家忙著永遠做不完的家務活。一邊幹一邊想著心事,眼中滴下淚來,用袖子擦了擦,又接著幹。突然聽見有人敲門,原來是馬春福回來,玉蓮情不自禁地埋怨:叔公啊,您這一出去就是大半天,把我這顆心懸的啊,出了事可怎麽好。還沒吃午飯吧。
馬春福拉著她兩隻手走到飯桌邊,一起坐下後,認真地說:午飯我吃過了,不餓。你要是做了什麽好吃的,我等會兒一定領受。但是現在你要聽我說一件事,耐心聽。
馬春福停頓了,玉蓮被他那認真嚴肅的樣子震懾得好似一個小姑娘,乖乖地說好。馬春福接著說:你不要害怕,聽我說,我考慮得很仔細。我非常想帶你去美國,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你的兒子。
他停住了,頓一下,重新組織又開始說:今天去大使館,我發現你那工作簽證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考慮用結婚的名義為你直接申請居留。
玉蓮啊了一聲。馬春福握著她的手真誠地說:你是我的孫輩,我當然不會要求你像一個真正的妻子。我這把年紀,需要的是一個貼心的護理,結婚隻是手段,幫你拿到去美國的簽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玉蓮點點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感動。馬春福輕輕地問:你想去美國,至少你想帶著兒子去美國,對嗎?如果想,我們就用這個辦法。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委屈。
玉蓮再次點點頭,眼淚流下來,將頭靠在馬春福的手上哭泣,良久方才舉頭對馬春福啜泣道:俺長這麽大,從來沒哪個男人這樣憐惜俺。
馬春福握了握她的手:還是委屈了你,畢竟讓人說三道四,什麽為了去美國嫁老頭子,可是,現實中我們的努力結果有限,有時不得不用一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