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生了孩子
產假以後,馬愛蕪開始上班,婆婆幫著帶了一陣子,但不是長久之計,婆婆整日想念公公,公公又不願意寄人籬下。現實壓頭,馬愛蕪不得不在自己父母身上打主意。縱然有解不開的結,能開口的終歸還是父母。馬敬業可以忽略不計,跟吳國英商量就是了。
媽,韓湘的媽要回去了。
是嗎?
準備找個保姆帶寶寶。
得找個好的。
韓湘的表姐願意幹,可我還是不放心。
親戚有什麽不放心的。
其實都沒在一起住過,小時候隔得遠,一年見一次。
孩子是心頭的肉,也別太放不下,親戚就行了。
你當年就是太放心才讓我一口牙全毀了的吧。
吳國英沒吱聲。
馬愛蕪漲紅了臉豁出去說:我是想找個保姆在你們這兒帶孩子,事全讓保姆幹,你給我看著點就是了。我上班這麽近,中午過來看看寶寶也容易。
可以啊,那就住過來吧。
吳國英麵無表情地這麽說。馬愛蕪雖然覺得堵,好像她自己硬擠進來的,母親一點歡迎的意思都沒有,可是鑒於此乃最好方案,不如順水推舟。回去跟韓湘說了計劃得以實施,然後就罵自己雙知父母:最沒人情味的就是他們。勞倫斯說過,勞動人民才有熱情,小資和知識分子們頂多有點溫情,我覺得我父母連一點溫情都不夠溫度。
韓湘嘿嘿地,知道人家罵自己父母的時候不能瞎參合,就說:我父母是勞動人民,熱情,可你又嫌人家熱情。
馬愛蕪說:我是冰窖裏長大的,熱突然來了,當然受不了,你得給我時間。
韓湘笑道:沒問題,給你時間。你媽不是答應我們住進去了嗎?難道還得敲鑼打鼓,八抬大轎,以勞動人民的熱情把你請進去?你還未必消受得起。
馬愛蕪說不過韓湘,哼了一聲,自省半日,遂又轉過彎來。即日搬家。
這一搬,四個人進來了,幸好老兩口房子越住越大,四室兩廳。馬愛蕪和韓湘都覺得這是對老人的一種恩惠,老兩口子清淨到極點,沒什麽朋友,老年癡呆症是最大的威脅,他們四個人的入住使靜得發黴的房子陡然有了人氣,簡直就是救世軍來救了二老於老年癡呆症中。
二老之間卻有另外一番解釋:女兒小時候吃了苦,幫她照顧照顧孩子也是應該。做父母的嘛,怎能不救女兒於水火之中?生了兒女就有了還不完的兒女債嘛。我們犧牲幾年,失了清淨,失了好不容易等來的晚年的清閑,也不能不還兒女債。吳國英說一句,馬敬業點一下頭,又不由得歎氣,宛如仁人義士,該出手時就出手,生活就是如此。
安頓下來,馬愛蕪去上班。中午下班回來,見吳國英給寶寶喂奶,一邊拍著,一邊唱不知哪裏的小調,走調走得東南西北,摸不著風。表姐仰天大睡。馬愛蕪就不高興了,說:媽,你不睡午覺怎麽行?
我先熬一會,等她醒來,我再睡。保姆就是這樣,她必須休息好。
她到這兒來休養生息了,她在家哪裏有午覺睡?
她累了就不幹了。
不幹我找別人幹。
此話一出,導致保姆跟走馬燈一般地換,個個有缺點,個個令人不滿意。吳國英累得夠嗆,說:你別換了,湊合著用吧,換人累的是我。
馬愛蕪隻得刹換人車,拚命鍛煉涵養,對保姆的缺點視而不見。實在做不到視而不見就以身作則,保姆地掃得不幹淨她就跟在屁股後麵掃,然後極大程度地假笑:掃不幹淨沒關係,我來掃。
保姆吃得多,她給人夾菜,一邊說:再塞點進去,肯定還有空。
說完了,她也後悔,晚上在丈夫麵前淌眼抹淚:我怎麽就這麽不寬容,我成日說我媽不寬容,我還不如她呢。
韓湘抱著她寬慰:這都得自省,你能自省就好,慢慢來。你媽年輕時什麽樣還難說,都是生活陶冶出來的。
女兒漸漸長大,會走路了,會說話了。吃飯的時候女兒叫馬敬業來吃飯,嗓子那個甜啊,馬愛蕪都覺得不好意思。馬敬業呆,看書看得沒聽見,寶寶就進房間去拉。夏天裏,兩個人都隻穿褲衩,馬敬業仍然是那種經典走光的大褲衩,抱著寶寶,皮沾著皮,肉貼著肉,那個親熱,叫馬愛蕪心頭一膩,難道自己幼時也和馬敬業有過這番情狀?
上著上著班,向外望去,有時就能看見吳國英牽著女兒的手在校園裏散步,祖孫親昵著,吳國英還時常抱一抱走不動、撒嬌的孩子。沒穿過什麽好衣服,白頭發淩亂地散著,馬愛蕪為母親鼻子一酸,心下有個衝動,那個周末就買了件外套,回來給吳國英一試,正好,又洋氣。吳國英喜上眉梢,卻又害羞地說這麽貴買它幹啥,就收起來,很久不見穿。問她為什麽不穿,她反問:你說我該什麽時候穿?每天圍著個亂抓亂蹬的孩子,又不上什麽場麵,就在自家附近轉,回來還要做飯,我穿著它才是笑話呢。
馬愛蕪就拉著一家人去餐館吃飯,挺好的一家餐館,這回有機會穿得體麵了吧。吳國英穿上外套,矜持地坐著,矜持地吃飯,吳國英發現母親還是有些風韻的。如果活著有這麽簡單,就在餐館裏吃吃現成的飯,人給你端上來,給你洗碗,風韻總是有的吧。馬愛蕪想象,就連韓湘的母親,一個聒噪的縣城女人,也許都會按捺住聒噪的欲望,在這典雅的氛圍裏試一試風韻為何物。
日子流逝,寶寶可以上幼兒園了。馬愛蕪一家覺得該搬出來讓父母休息休息,老年癡呆症的掛念不再重要得非考慮非解救不可。韓湘偏偏又升官,三天兩頭在外頭出差有應酬。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家常缺了丈夫和父親卻難以彌補。馬愛蕪一個人帶著孩子從下班接回來到洗漱上床睡覺,日複一日都沒有韓湘的分擔。疲勞是軟性的,看不見摸不著,寂寞則分明得如燈泡一般晃眼。
寶寶正是開始倔強的年齡,叫她做什麽都說不,刷個牙也要威脅利誘很久,直至大打出手,這個孩子張著大嘴伴著哀嚎,馬愛蕪趁機把牙刷塞進去。牙刷在裏麵攪動,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馬愛蕪心如磐石,堅定地刷牙,機不可失,淚水絲毫不能讓她心軟。接下來淋浴,寶寶不讓水澆到臉上,那還怎麽洗澡?馬愛蕪眼中冒火,她的瘋狂升騰起來,她在想象中捉住了小人兒,撕心裂肺的哭聲讓她瘋狂升級,她抓起小人兒往牆上扔,頭往牆上撞,要止住那哭聲,腳下橫陳著女兒的屍體。。。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她馬愛蕪沒有動,隻有女兒在水龍頭底下哭。她定了定神,蹲下來,抓住寶寶的手說:今天要洗頭,水必須澆到臉上,媽媽會很快。
寶寶尖叫起來,不,她要掙脫。也許感染了母親內心的焦躁,她哭鬧得更厲害。馬愛蕪不再說話,這可不沒完沒了了。一隻手抓住了孩子的兩隻小手,鎖緊,對哭聲進行心理屏蔽,放大了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洗。寶寶的腳踢上來,馬愛蕪騰出手一個嘴巴打在她臉上,鼻血流出來。掙紮和哭鬧在水中模糊了。洗完的時候大人孩子都精疲力竭,馬愛蕪麵無表情地跟孩子擦幹,水和鼻血,穿衣服,啜泣的孩子十分馴服,還沒來得及說晚安,孩子就在疲勞中睡去,粉嫩的小臉上依然淚光點點。
馬愛蕪長久地坐著,慢慢才緩過來。靜謐中,方才的哭鬧聲清晰,自己的瘋狂念頭更清晰。她捧住頭,仿佛頭要炸了,身體戰栗。回頭以淚眼向女兒望去,孩子甜美的臉蛋,睫毛上晶瑩的淚珠,叫她淚如雨下。沒有一聲控訴,沒有一絲怨恨的表情,這酣睡的臉啊,令做母親的馬愛蕪痛斷肝腸:我在走我母親的老路啊。我以為我能給你不同的生活,可是我走不出我命運的怪圈。我這是怎麽啦,我不配做母親。
生了孩子以後神經衰弱明顯改觀的馬愛蕪,坐在黑暗裏徹夜難眠。她亢奮地想主意:把孩子寄養出去?讓一對溫柔的加拿大夫妻收養,生活在富庶的國家和家庭,比跟著她病態的母親好多少倍?
第二天早晨起來,馬愛蕪百般溫柔,微笑,甜美。孩子似乎忘記了夜裏的一切,歡快得像隻小鳥,溫順地吃飯,然後她們一起走路去幼兒園,小手捏在馬愛蕪的手中,軟軟的,哪裏舍得她走。
中午,馬愛蕪到父母家蹭一頓中飯。吳國英沒做什麽好吃的,她就自己炒一碗麵,炒得熱火熟油、煙熏火燎,然後一碗濃濃的麵擺在桌子上,和吳國英的清湯寡水形成對比。難以置信,馬愛蕪是吳國英帶出來的孩子,不是說三歲以前吃的飯奠定一生的口味嗎?吳國英現在也信了,基因才是最根本的,教育改變不了基因。也許能短暫地掩蓋基因的真相,隻要一點機會和現實的壓力,基因的本質就會暴露出來。
馬愛蕪說:對寶寶來說,和我在一起,被我帶大是個殘酷的事實。我沒有能力做個好母親,我想把她放出去領養,給西方國家的有錢人,至少是白領中產領走,用愛的教育,比做我的女兒強多了。我不能讓家族的失敗代代相傳。
吳國英聽出了馬愛蕪根本沒打算掩飾的弦外之音:我做不好母親,都是你這兒來的惡性循環。逼得我把女兒都放出去領養了,多不可思議的行為,還不是我命運的悲劇?我沮喪,我要發泄,我讓世人看看命運把我逼到了什麽地步。親生女兒讓別人,更有資格做父母的人去養,我自己的苦可以吞,女兒的幸福和前途不能斷送,我犧牲我自己。
吳國英眼皮也沒抬地吃自己如糟糠一般的食物,悶聲說:這個決定屬於你和韓湘,說給我聽沒有用,隻能發泄一下不愉快。
永遠這麽冷靜、理性,一點撒嬌、撒潑的餘地也不給女兒。馬愛蕪不得不收斂,怨氣發得很沒有由頭。她自己也知道被領養的念頭是虛無縹緲、不負責任的一種發泄,跟吳國英說並非商量,而是抱怨,轉嫁責任,把自己的錯誤推到上一代那兒。吳國英自己的命運已經受夠,何必再承擔第三代的責任?如果要找借口為自己的失敗開脫,吳國英能舉出的原因也是罄竹難書。
吳國英佝僂著到床頭掛著的包裏去夠什麽東西。包是馬愛蕪幾年前買化妝品免費贈送的,自己不用,嫌太黑,難看,扔給老母。吳國英就一直用著,背到哪裏都是它。老了,整個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她從那包裏摸索出三本書來,骨節因為風濕而腫大的手幾乎拿不動,兩手端著遞過來:看一下這些書吧,從外國翻譯過來的育兒手冊,也許有用。我們那時候都沒有。
馬愛蕪見到韓湘已經是第三天晚上。痛撫平了,寶寶因為母親的痛定思痛而情緒穩定,加上三天裏猛看了三本育兒手冊,馬愛蕪已經有韜略在胸。即時在寶寶身上演練了幾個小策略,發現非常管用,馬愛蕪信心大增,所以見到韓湘時早忘了被領養的念頭,沉浸在小別勝新婚的幸福中。她要在丈夫麵前小試她的新策略,叫女兒刷牙的時候不再急急忙忙,她鎮定柔和地說:寶寶,我們刷牙吧。
寶寶沒答應,繼續玩她的玩具。馬愛蕪閉上眼睛數數,數到252,寶寶爬到她身上,她睜開眼睛微笑著說:寶寶找媽媽來刷牙了,真懂事。寶寶自己知道牙齒吃了一天的東西,裏麵塞了很多渣滓,不刷牙就會把牙齒弄壞。媽媽的牙齒就是因為沒刷牙才壞的,很疼很疼,媽媽絕對不能讓寶寶的牙痛。謝謝寶寶,幫媽媽保護寶寶的牙齒。
寶寶抱著馬愛蕪的頭說:外婆沒有給你刷牙嗎?外婆不是好媽媽。
馬愛蕪搖搖頭:外婆那時不知道,她努力做媽媽了,我想。
母女親熱地牽著手去洗手間刷牙,一邊刷一邊很幸福,馬愛蕪忍不住說:寶寶,媽媽愛你。
寶寶也含糊不清地說:媽媽,我也愛你。
女兒睡熟後,夫妻倆在被窩裏親熱,韓湘注意到馬愛蕪的充實溢於言表,就撫摸著她的臉問:怎麽啦你,有什麽好事?
馬愛蕪把頭埋在他懷裏,輕輕地說:做母親,真好。我要做個好母親,我一定要做到。
韓湘說:你能,我知道你能。
點評:
一代又一代的人,走過幾乎是同樣的路,總盼望著自己能比上一代更好。這個盼望基於什麽樣的理由,不知道,卻真實而且情有可原。司馬光寫《資治通鑒》是為了讓皇帝吸取前朝的曆史教訓,統治得越來越好。他成功了嗎?我覺得沒有。曆史不斷地重演過去發生了的故事,就那麽幾個版本,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裏演出罷了。但是我相信,我和寶寶的故事比吳國英和我的肯定要好。我沒有給自己不相信的選擇。一個心理醫生對我說,寫吧,一定要寫在紙上,你是靠書寫來釋放的人。所以我把自己的道路記載下來,把曾經的痛嘔吐掉,好拉起寶寶的手重新上路。
不能觸碰,一碰就是止不住的淚,外表獨立光鮮,內心支離破碎
這叫隔代親,有孫輩化解父子輩的怨恨
熱淚盈眶
Kiss her for all of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