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別生孩子
馬愛蕪參加工作以後,身體狀況有了轉折性的變化。工作是極其輕鬆的,在圖書館,算是頂了吳國英的職。她和其他小媳婦、老媳婦一樣陷入冷對一切大學生的職業操守,那些人和她隔得好遠,隔著一個世界,整個青春。雖然年紀隻差幾歲,馬愛蕪這頭卻滄桑得不行,她也沒想到自己會戴上一個如此冰涼的麵具。小的時候看見吳國英等人的冷漠還覺得大人們都有病,現在自己站在櫃台這邊,就怎麽也熱絡不起來。大學生們也絲毫沒有和一名普通圖書管理員交流的熱情,他們的眼神隨意、不專注,管理員們好像館裏的擺設一樣對他們來說隻是有用的器械。有時候管理員還是他們抵製防患的對象,書弄髒了,弄丟了,或者根本就預謀偷書,這些天之驕子們都不是那麽好纏的,馬愛蕪必須冷漠地處理他們。冷漠可以減少對方製造的麻煩,也能掩蓋自己經驗的不足。
工作單位也有沒結婚的女人,於是交了幾個朋友,黃昏散步的時候多了伴。女人多的地方最令人熱心,最叫人蠢蠢欲動的莫過於當紅娘。馬愛蕪自從開始上班就被人介紹來介紹去,完全不由自主。年輕年老的娘兒們好像自然擁有了未婚女人的主婚大權,不邀自來,今天這個來說:我侄兒說了,他最喜歡皮膚白的女孩,愛蕪你這皮膚他肯定喜歡,個子高點沒關係,他也不矮。他剛剛分了兩居室,離得不遠,坐公交車三站就到,已經升科級了。
明天那個又來說:我愛人單位有個年輕人托我介紹對象呢。人家大學畢業,在縣裏是當年的理科狀元。家裏人口簡單,沒了媽,隻有個爸。他自己近視眼,一定要找個不戴眼鏡的女朋友,我說了你不戴眼鏡,他願意看看。
馬愛蕪心說,這些人挺有意思,在配種。皮膚白,不戴眼鏡也能算條件。真正愛一個人,這些還用得著考慮嗎?
生活其實挺無聊,相親作為一個節目能打發不少時間。見了不喜歡的人也無聊,明明是一種交易,對方暗地或明著給自己估價,看買來是否合算,往往第一眼就明白了,卻得撐下去,耗下去,不能太不給麵子。直到遇見韓湘,無聊才停止了。
韓湘是個敦實的人,比馬愛蕪似乎還矮一點,可是馬愛蕪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觸動了淚腺,一種叫做感動的東西流過她的心房,這個人可以相信,可以托付終身。也許是因為他的眼神,那麽單純,那麽溫暖,也許是他那雙有力的大手產生安全感,也許是他平和的談話,他安靜的聆聽。自覺不自覺地,她尋找一個愛人截然不同於馬敬業,甚至要站在馬敬業的對立麵上。
在不見的日子裏,馬愛蕪想念他,渴望他。他第一次見麵時就說:馬愛蕪,你很聰明,也很善良,我見到你就喜歡你。
馬愛蕪哭了。韓湘扶住她的頭,她哭得一塌糊塗,卻很幸福。早早地,第二次見麵,他們就擁抱在一起。馬愛蕪渴望他身體的接觸,她渾身顫栗著把自己完全交托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有點像女兒對父親的信任。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說韓湘太矮,太醜,太木,家庭背景一般。馬愛蕪這回打定了主意,誰也改變不了她。她知道自己要什麽,找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在一個男人身上看到這個素質,她饑渴萬分地撲上去,她在韓湘懷裏哭了一年。韓湘一愛她,一說她怎麽好,她就哭。沒人這麽讚美她,沒人這麽溫情地憐愛過她,她不習慣。她的感動和幸福必須變成淚水傾瀉出來,一年之後,她才開始微笑著接受丈夫的誇讚和示愛。
結婚,韓湘決定辦得隆重。馬愛蕪有點怕,她不知道怎麽應付熱鬧的場麵,更怕成為熱鬧的中心或者原因。她涼涼的心跟喜慶溫差太遠。韓湘撫摸著她的手說:我要當著所有我們認識的人宣布我愛你。
馬愛蕪仰頭輕輕地問:愛是兩個人之間的,有必要嗎?
當然有。我們不光為自己活,也為周圍的人活著。不能隻是兩個人死去活來地愛,我們還屬於社會。我在乎別人,也希望別人在乎我。
我有你就夠了。
你有我就有我的周圍。
我周圍的人說你配不上我。
那從今以後你要在他們麵前隻說我怎麽好,樹立高大全形象,他們就會尊重我,也會尊重你。
要騙人嗎?
為什麽叫騙人?你覺得我好才嫁給我,在一起生活,常想對方的好處,日子才能長久幸福。
我爸媽隻想對方的壞處,而且我媽總告訴我爸怎麽壞。
你不能這樣,害了我也害你自己。你要把惡性循環在我們這裏掐斷。我要讓你幸福,可是你得配合我。
我配合,我一定配合你。可你要告訴我怎麽做,我不會愛。
韓湘幽幽地說:我母親是鄉下人,沒受過教育,大嗓門,吵死人,可她從來不埋怨誰,我沒聽她說過別人不好。她把照顧我父親當做自己的使命,她就是做,不停地做,沒顧惜過自己。這就是愛吧。
馬愛蕪弱弱地說:我做不到這種愛。
你做你就挺好。你身體差,做不了什麽,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福,很豐富。
馬愛蕪的婚禮十分隆重,請人專門攝像。從電視機裏第一次看見自己,她好像審視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傻傻地笑,盡管笑得很純,畢竟二十多歲了,有些二百五。舌頭居然還吐出來好幾次,肩膀聳起來,如同一個小女孩總是驚恐地等待批評、叱責,你怎麽這樣做?你為什麽會成這幅樣子?哦,因為。。。她想解釋,可是沒人聽,周圍的人太吵。
她看不下去了,沒想到自己原來是這副模樣。曾經在心裏有無限的自卑,也沒把自我形象勾畫成那個一出錯就吐舌聳肩傻笑的嘴臉。韓湘怎麽會愛這麽一個人?這一切不符合邏輯,肯定是一場睡不醒的夢。在夢裏馬愛蕪也流淚了。
馬愛蕪的整個婚戀過程與父母交代不多,在關係確定之後把韓湘帶到二老麵前看過一次。二老都退休了,在家裏準備了幾個菜,韓湘一出現就雙雙站起來,馬敬業踴躍上前握手,並且把自己見人必練的開場白又跟韓湘練了一遍,什麽你老家在哪裏,哦,這裏,我去過,我是哪一年去的。。。
吳國英安靜地望著韓湘,馬敬業的攀談使她可以從容地審視她女兒的未來。整個過程,她除了說吃菜,多吃菜啊,別的什麽也沒有。吃完飯,韓湘要幫忙洗碗,二老攔住了,吳國英到廚房裏跟馬愛蕪洗碗。吳國英說:挺好的。
馬愛蕪心情愉快地:不覺得他矮?
你不覺得他就不矮。
矮是矮了,還好結實,靠得住。
你得珍惜。
那是自然,我心裏明白。我曾經不知道要什麽,隻知道不要什麽,見到他,就知道要什麽了。
結婚我們拿得出五千。住他那兒?
住他那兒,婚禮由他籌劃,你們把錢給他吧,也算女方的人情。
吳國英猶豫了一下,然後說:結婚當然好,我勸你別生孩子。苦的不止你一個人。
馬愛蕪怔怔地看著她,說道:那你為什麽生孩子?
我後悔死了。
我也想後悔後悔。
吳國英的眼睛濕潤了:你不知道有多難。
馬愛蕪扭頭不看她:那是因為你所嫁非人。
你嫁了好人,可孩子還是苦啊。
我的孩子不一定是這樣。
你賭得起嗎?
你賭得起我就賭得起。
一意孤行,你別指望我給你帶孩子。
我想都沒有想過。
這場談話以兩個女人的氣急敗壞告終。
結婚以後,馬愛蕪住在韓湘分配的房子裏,與父母隻在單位裏碰麵。二老在食堂、圖書館、小賣部和馬愛蕪時不時打個照麵,馬敬業很熱情地微笑,吳國英總拿眼睛盯在女兒肚子上。馬愛蕪就氣不打一處來,懷孕的事壓根沒跟他們提過,想看就自己看個明白吧。
妊娠期在吳國英越來越明白的眼光中度過,母女一直沒有就懷孕交換意見。堅硬的牆豎在兩人之間倒也相安無事,那牆若倒下,後果難測,不知道什麽樣的洪水猛獸會衝將出來。
肚子大到沉重時,馬敬業在食堂見了馬愛蕪說早點休息吧,馬愛蕪點點頭。沒過幾天,馬愛蕪下班,仍在執勤巡邏的吳國英提著一個口袋在路邊上等她。那白發在風中的飛舞,那臃腫佝僂的身體,馬愛蕪明白,心中隻剩下痛,恨已經消失殆盡了。她在母親身邊停下來,吳國英說:很好的紅棗和桂圓,還有核桃,鄉下你爸的同事帶上來的。家裏還有,怕你拿不動,我也拿不動。叫韓湘來運一趟吧。
馬愛蕪沒說得出話來,低著頭接過口袋。吳國英也麵無表情,年老的眼瞼反正總是紅的鬆的。母愛依然如石頭一般實在、堅硬、無法親近,連伸手觸摸都覺得多餘,反正會摸到一手的灰,還咯得手生疼。
至於韓家,早就人歡馬嘶。小鎮上的人家,長子要生兒了,婆婆打點了行李,恨不能月子不到就搬過來,被兒子按捺住了。別看馬愛蕪痛恨自家的冷漠,婆婆的熱情與聒噪也叫她消受不了。月子決定由婆婆做,是馬愛蕪的意思,韓湘受寵若驚,婆婆豪情萬丈,基調是胎兒肯定是兒子。馬愛蕪知道嬰兒墜地之前的交響樂奏得這麽熱鬧都靠在對男孩的幻想上。韓湘嘴上說男女都一樣,其實捏著一把汗,他責任重大,這個若不是兒子,韓家就絕後了。
馬愛蕪似乎都能聽到女兒降生時音樂的變奏,一切管弦打擊樂器都呆住了,完全發不出聲音。突然有拉錯的人拉出一聲歪調,如嬰兒的啼哭,使在場的人哭笑不得。馬愛蕪平靜地等待女兒被送回身邊,她想自己當年出生莫不如此,何等失望,何等淒涼,吳國英就是這麽孤獨地躺著,隻有一個小小的嬰兒作伴。
女兒是韓湘抱進來的。眼中隱約有淚,憨實的臉上閃爍著感動,他哽咽地說:我以為我會失望,可是抱起她,我真的想哭,因為她是女兒,我的女兒,我要更憐惜她,嗬護她,她是另外一個你。
馬愛蕪坐起來,張開雙臂,將丈夫和女兒攬入懷中,無比幸福。
婆婆明顯被做了思想工作。豪情萬丈不再,安靜、低調。到底是善良的勞動人民,又勤快利索,馬愛蕪自然不用也不準下床,隻專心喝湯喂奶。婆婆忙東忙西,耐勞得不得了。就算晚上沒睡什麽覺,大白天依然活蹦亂跳,哼著小曲,唱得有板有眼。除了嗓音尖細,令馬愛蕪感覺被超聲波攻擊以外,家裏一切太平。躺著、閑著,馬愛蕪不由得瞎琢磨:吳國英若有這好身板,也不至於鬧得雞犬不寧吧。那麽自己,若有這婆婆當媽,又會出落成什麽模樣?思來想去,竟然也拿不定主意將來再投胎該進什麽樣的人家。大概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自己的命,再恨自己的命,別人的,走近了看,也好不到哪裏去。
點評:
生孩子這種事是勞動人民的事,一定要和勞動人民多聯係才能把孩子生好養好。跟讀書人,談一點虛無縹緲的事就可以,千萬別認真,別跟他們參合具體的實事。本來喜慶的節目都能讓他們掃了興,自然的物成了理論上不成立的物。理性二字真正害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