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回家
董校長的第一批子弟乃是最得意的,大多數跟著他堅持完兩年課程不說,兩年後還自費隨他南征北戰繼續收編隊伍。馬愛蕪和老大姐又是這批裏麵最忠實的徒弟,馬愛蕪去哪兒都行,就是不願意回家。
畢竟氣功熱降溫了,許多其他熱把人們忙得不行,那個年代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改革開放的政策變,人心變,兩年的功夫可以回首不見往事,最要命的是,突然沒人有閑錢來上氣功大學了。董校長功敗垂成,滿腔的熱情和精力,卻無人領情。師徒在火車站灑淚而別,董校長從此銷聲匿跡。馬愛蕪沒了隊伍,隻得卷鋪蓋回家。
還是回來了,這個令她欲哭無淚的家。她慢慢地爬上樓梯,一層一層的樓道還是擁擠不堪,老教授們喜歡囤積,席子下麵不知道是何年的家具愛物,令扛著單車上樓的人更加艱難。偷單車的越來越多,誰家都有一兩輛單車得抗上樓,艱難歸艱難,大家都能忍,迂回著上,不行就舉起來。也許是這麽刮著蹭著,樓道的牆越發黑了,燈也更殘破。
馬愛蕪站在門口,發現門沒有關上,虛掩著。她有點怕,不知道會看見什麽。終於推開門走進去,吳國英正坐在對著門的沙發上發呆,猛然看見馬愛蕪進來,有些回不過神來,迷茫驚醒之間展露一個尷尬的笑。頭發白多黑少,本來刻薄銳利的眼神變得迷茫,好像很累了,又十分寂寞,手裏想抓卻什麽也沒抓住。馬愛蕪再次體會那種痛,在胃裏,分明是對生命的絕望和厭倦,無所適從,卻實實在在地莫名其妙地痛在胃裏。
馬愛蕪知道吳國英的空虛,和她自己如出一轍,她們時刻感受到比死亡本身還可怕的來自終極的信息,這信息將她們僅存的一點生命力也摧垮,除了從心底裏覺得活著毫無意義,還從身體上體會什麽也不做就精疲力竭。馬愛蕪幹脆就對吳國英的精疲力竭狀有過敏反應,所以她不能和吳國英擁抱取暖,隻能厭惡地逃開。
馬愛蕪匆匆往自己房間裏鑽,一邊說:媽,我回來了。
噢,吃飯了嗎?一句典型的國問被關在門外。馬愛蕪回到了她的起點,一切掙紮皆枉然。書還是那些書,還是那個窗口,可以看到院子裏通向這棟樓的要道。
後來,到私營的公司裏打字。工作不算累,但是工資不夠養活自己,隻能住在家裏。傍晚的時候在院子裏散步,孤獨而且依然頭痛。猛抬頭,看見吳國英兩隻手插在袖筒裏正朝自己看,臉上是那種寂寞淒楚的微笑,不由得眼睛一酸,又痛又恨,扭頭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吳國英退了休,給單位做巡邏又掙一點零花錢,所以每日見她在院子裏挪動。吳國英朝馬愛蕪看的眼神,在馬愛蕪的理解中,是一個墜往地獄的人朝這世間唯一一個有關聯的人投來的恐懼而又求憐的眼神。她還沒長大,父母就已經衰老了,期待她的扶持。她咬著嘴唇跟自己賭咒發誓,如果生孩子一定要早,不能讓孩子小小年紀就看見父母的老邁無力。
走到花園一角,隻見於是真正在和一個年輕女人談話。兒子死了幾年,於是真越來越亢奮地和年輕女人談話。幾乎每天都可以看見她坐在花園裏、路邊、籃球架下,和不同的人談。她完全的投入,雙手比劃,臉色莊嚴。據說談話多半為心理谘詢,主要是前途的擔憂,最終解決辦法就是出國,考出去,嫁出去,偷渡出去,不擇手段地出去。刻薄的人說這是她客死他鄉的兒子魂歸海外鬧的,所以於是真唯一的念頭就是出國;客觀的人說於是真簡直在害人,出國有什麽好?那麽優秀的兒子在國內好好的,一出去就想不開了。於是真應該現身說法,跟人談出國的弊端才是。於是真不管人們說什麽,我行我素,高昂地談話。
馬愛蕪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於是真瞟了她一眼:這是馬家的丫頭,很小就靦腆地過來跟鴻宇借過書,鴻宇也靦腆地把書借出去。年齡差得不小,卻有點惺惺相惜的味道。如今長成這麽大的個子,駝著背,目光散亂地遊走,跟吳國英好像一個模子裏套出來的。挺好的孩子,這些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虧她也頑強地長大了。孩子真皮,什麽樣的父母都能帶大了。
但是於是真沒有興趣跟馬愛蕪這樣的年輕女人談話,她喜歡初逢的女學生或者剛畢業分配來的新老師。曆史的沉屙使談話啟動艱難,初逢者可以從任何一點開始,在任何一點上結束。馬愛蕪也沒有興趣跟於是真談什麽,如果真要說,也輪不到於是真說,馬愛蕪想告訴於是真:鴻宇這個生命被你糟蹋了,你帶他來到世間就是為了自己過足一個癮,對不對?你把他玩於股掌之間,他是你精神意誌下的玩偶。他死了,你爽嗎?你過足了癮嗎?也許你還想過下去,被他一死剝奪了那癮。你像被迫戒毒的人一樣難受吧你。你什麽時候愛過你的兒子?他總是在無條件地為你犧牲,所以你的意誌得以貫徹執行。自戀狂,居然還寫了本書,名義上悼念兒子,其實句句都在寫母親有多偉大。活該,沒有出版社出,自費出的,還捐給圖書館,就為了惡心我,知道你的人。
馬愛蕪自然不敢跟於是真這麽說話,於是真即使聽到馬愛蕪的話,也會以為她說的是別人。她不可能站到馬愛蕪的角度去審視自己,她做母親的感覺簡直好透了。出版社不肯出她的書,她先是憤怒,睡不好覺,兒子死了,她都沒那麽徹夜不眠過,她的價值體係受到了考驗。但不久她就釋懷了,她認識到這個庸俗的世界正在阻擋大賢的出現,精英必須有所作為來抵抗世俗,於是她自費出書,然後非常有氣度地捐獻給各大學圖書館。馬愛蕪從氣功大學一回來就不小心看到了這本書,草草翻了一遍,肺都氣炸,根本就是顛倒黑白嘛。從那以後,馬愛蕪總是在於是真沒注意她的時候鄙視她幾眼,心說:什麽時候才能讓自作多情的父母們明白,他們把兒女帶到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來,並沒有自動地使他們成為兒女的恩人,生命之重在兒女感恩之前就可能壓垮了他們,這種不幸豈是倫理二字可以了得?
在待業和臨時工的狀態中徘徊了足足兩年。兩年說來很長,日日都在孤獨的散步中結束。一旦過來,又似乎很短,青春就這麽沒了。對於有野心的人來說,這兩年足以成為發狂的借口,但馬愛蕪習慣了命運,憂鬱和無盡頭的等待。
小道消息說馬敬業的一位大學同學升了官,在市政府裏主持一項工作。這位同學在大學裏就和馬敬業沒說過幾句話,本是不同道上的人,馬敬業隨便吹吹自己圈子裏發達的人,並沒有什麽深意,吳國英得了消息就不放手,非逼著馬敬業去求老同學給女兒找一份工作。馬敬業這回知道牛不是隨便吹的,剛剛說了這同學當年跟他不錯,現在反悔承認自己瞎說,可怎麽拉得下這副臉來?
卻說這馬敬業硬著頭皮去完成吳國英交給他的任務,還好,人名和升官一事確鑿。馬敬業和馬愛蕪一前一後照著預先約好的時間地點去見那人。那人姓王,升了建委主任,能答應見馬敬業多多少少令忐忑不安的馬敬業鬆了口氣,覺得人家真給麵子。在辦公室外麵等的時候馬敬業就踱步、搓手,緊張得不行。馬愛蕪頓然想起當年為轉學見中學校長的一幕,後悔得拔腿就要走。
可是門已經開了,二人被請進去。馬敬業手裏拿著帽子,點頭哈腰,滿臉堆笑,突然大叫一聲:王兄,別來無恙啊。
那聲音大得出乎意料,給馬愛蕪嚇一跳。說著,他的手舉起來,像是招手,可手指又往前,好像準備握手的,隔得老遠,這手可怎麽握呢?王兄不示意,馬敬業還不敢往前湊得太近。馬愛蕪心一沉,知道完蛋了,這回又得丟人現眼。可憐馬敬業,年紀一把,還要這般委屈自己。馬愛蕪知道他此刻這副模樣與他的真實麵目相去多遠,做出這副爽朗的樣子,偏偏又真實地卑躬屈膝,沒有比這個更讓馬家三口難受的事了。
姓王的沒有挪屁股,很矜持地點點頭,伸手示意馬敬業坐下,馬敬業略顯老態地拿屁股找椅子,臉上還得全神貫注地對付姓王的。
老馬,啊,是二班的。
對對對,馬敬業,二班的,二班還有胡正榮、邱愛國呀。
哦,怎麽樣,還好?這是你女兒,都這麽大了。
對對,我女兒,正在找工作。嗨,技術活做不了,能吃上一口飯就行了。
人家還沒貶他,他倒先自己一銼。王兄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兩聲:就是。
不早不晚,電話鈴響起來,王兄接電話十五分鍾,時而聆聽,時而大笑,活靈活現的,叫馬家父女聽也不好,不聽也不成。放下電話,王兄遺憾地說:有個會得馬上去參加,失陪了。女兒長這麽大了,老馬你算是熬出來了。
被拍著肩膀,馬敬業腳不點地地就被半推出了辦公室。王兄在門口握手揮手,轉眼不見了人影。馬敬業驚魂甫定,一塊石頭落了地,效果怎麽樣且不說,回去吳國英那邊有了交代。父女倆又一前一後走出市政府大樓。馬愛蕪眯著眼看馬敬業的背影,看著看著腳步慢下來,後來幹脆兩手抱肩站住了,看著馬敬業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流裏,眼前一片茫茫。
吳國英聽到單位下來兩個指標,照顧職工子女的就業,回來就問著馬敬業:有兩個指標,怎麽沒聽你說?
兩個指標,我沒聽說啊。
吳國英把手裏的東西一摜:別裝蒜。你就是不在乎,別人的死活,你自己女兒的死活你根本不在乎。我告訴你,這次搞不上我們都沒好日子過,你得上心。
馬敬業反正被罵慣了,不著急不上火,掰著手指說:這次競爭激烈啊。李副校長有個待業兩年的,唐主任也有一個,各係的教授中子女待業的不下十個。這兩個名額怎麽夠用?
吳國英的死魚眼睛突然發出光來,比年輕的時候還要銳利,茫然不再。她像一隻護犢的獸,渾身的毛豎起來,準備決一死戰。她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哪怕隻有一個名額,我們也得算一個。
盡管吳國英已經退休,馬敬業還在職,吳國英決定權當馬敬業不在,自己舍了一身剮,親自搞指標。她突然年輕了,堅定而又高昂地生活起來。每天很早去單位,比上班時更積極,打聽指標分配方案。另外十幾個同樣年紀同樣緊張的男女也進入戰備狀態。單位其他人饒有興趣地觀望,隻有於是真冷眼看著吳國英等,臉上帶著四大皆空的嘲諷。
指標分配方案因為李副校長的權益確定為待業年數長者優先,吳國英心頭一喜,馬愛蕪算首當其衝。然而唐主任為首的集團激烈反對,要求考試定終身,這一派人當然占多數,吵到校長那裏,輕易招架不了。教授或者教授夫人們個個灰頭土臉、顏色蠟黃、衣著不整地戰鬥著,大聲地叱責別人,涕淚俱下地訴說自己。日落時分,這批人馬精疲力竭,情緒的極大波動使他們不能自已,或者流淚,或者激動地闡述什麽漸漸語無倫次。有人為了參加每一次抗爭,每一次論辯,置本職工作於不顧,連連請假,這都可以原諒,可以理解,領導和群眾同仇敵愾地可憐父母心。爭執長達一個月之久,直到疲勞戰拖垮了李副校長,王副校長趁虛而入拍板決定考試擇優。李副校長居然沒吭一聲,回去被老婆罵死那是後事、他們家的事,大家的注意力轉移了。兩個月時間複習,考語文數學兩門,附中老師出題判卷。
吳國英向馬愛蕪傳達了考試的決定,母女之間隻剩下這個還能談。吳國英目光炯炯地說:你的語文應該沒有問題,自己翻翻書,數學我來給你補。
馬愛蕪斜倚在床上冷笑道:我和這些書都分別四年了,他們剛剛畢業不久,我怎麽考得過他們?
吳國英說:你隻要頭不痛就能學下來,他們都是真正的笨蛋。
馬愛蕪不動聲色地凝視吳國英,那意思是:頭不痛?你開什麽玩笑,你還不知道我這些年怎麽過的。我要是頭不痛,我還想上北大、哈佛呢。這屁眼裏的考試也能難倒頭痛的我。
吳國英知道馬愛蕪的心思,從容地說:我想過了,兩個月時間,除去你月經前後,還有四十天,你隻要給我每天一個半小時,我就能全部給你複習一遍,包括講解習題。本來想讓你爸講,他數學比我好,可是他嘴笨,沒講過的東西他說不出來。
馬愛蕪垂頭默認。
兩個月時間過得很有效率,馬愛蕪什麽藥也沒吃,自己鍛煉身體,調整心態,狀態說不上絕佳,但沒有發生長時間的頭痛,基本可以跟上吳國英預期的進度。考試成績出來,馬愛蕪第一名。她長長地舒了口氣,這麽多年第一次有點成功,難道生命可以重新開始?她的希望在死灰中複燃。
吳國英又開始茫然地坐在沙發上,一發呆就一兩個小時,她不再因為別人的出現而驚醒、尷尬。她現在有權力發呆,這輩子還沒幹過這麽有成就感的事,在她的記憶中。當別的母親像隻勤勞的小蜜蜂到處飛舞擦這個煮那個的時候,吳國英寧願坐看花開花落。她有她的道理:有作為不一定對地球對生命的發展繁衍有利,比如勤快地割草、砍樹,大量地生子,這些反而會造成地球和環境的負擔。大量用水用洗潔精搞衛生又何嚐不在把大環境搞髒,僅僅為了維護自己的小環境而已。奔六十的人發現,生命實在沒有多少意義非得讓人勤快地作為不可,讓它去吧,她想。
點評:
母親的最後一振,使我的人生發生了轉折性的變化。是她把我生成這個樣子,也是她把我推上了一個台階。我之所以能從苟延殘喘中活過來,並且漸漸活出人樣,都因為母親沒有放棄,她在一個爛攤子上用的功總算沒白費。在星空下,我對母親感激涕零。麵對她時,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