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離家
馬愛蕪隻參加了畢業考,根本沒有參加高考,畢業考的成績無人問津。喧鬧的高考前後在這個家庭裏死寂得可怕,每個人都知道屋子裏有一頭大象不能提及。太多的痛苦和絕望沉甸甸了多年,還是沒有死掉,星星之火能把沼澤也燃燒起來,更何況依然跳動的年輕的心?高考的每一日都是馬愛蕪的煉獄。
私人的企業逐漸開始具備規模。私營的事物在人們不信任的眼光中頑強地成長,到處生根。一個體格粗壯卻矮小的江湖漢子來到馬愛蕪所住的人才雲集的大學校園宣講他辦學的理想,氣功熱在民間依然升溫,江湖漢子在某個縣城的招待所裏成立了一所氣功大學,他四處表演特異功能,為氣功大學做宣傳。
大概和某個領導疏通了關係,江湖漢子在小禮堂辦了個講座,發單子,自稱董校長。他當場發功,使誌願者在其掌下昏睡過去,似乎這樣就能證明他的氣功大學有些來頭。董校長確實是個有理想的人,他弘揚中國傳統醫學,真摯地相信傳統能救世人,救世界。也許正是這點真摯,加上他粗壯憨實的外表,使在場的學者、學生及家屬們都認真甚至有些虔誠地聆聽。那是一個百花齊放,新鮮和傳統事物如春筍般鑽出來的時代,精神上極度饑渴的人們聽著哪出是哪出,全盤吸收,什麽道行、理論都能拿到一批追隨者。
仔細看那單子:國家承認專科文憑,招生條件為高中畢業,三千塊學費。吳國英久久地凝視著這張單子,講座散了以後她急忙追到董校長麵前,先請他算命。董校長剛才說了,麵相是老祖宗的科學,不可不信。董校長凝神聚氣給吳國英看了半天,說了以前以後的事,有的極準,令吳國英倒吸一口涼氣,有的能摸著風,吳國英也心悅誠服,至於以後能發財的預言,吳國英聽了不信也高興。接下來才開始細細地詢問大學的地址、宗旨、教學、師資、住宿、生源等。雖然吳國英明白,這種野雞毛大學必然向所有交了三千塊學費的人開放,還是老老實實地強調了馬愛蕪不算畢業,隻能算結業,她的成績令人難以啟齒。董校長堅決表示沒有問題,本校旨在實際操作,而非理論,學業成績落後不會影響中國傳統的師徒傳承式教學。
吳國英開始忍不住掏心窩,把馬愛蕪的狀況講到涕淚俱下。董校長拍著吳國英的肩膀說:上我們大學是你女兒的福祉,隻有我們大學才是她容身之地,我們不僅要讓她自己健康起來,還要讓她學會怎樣幫助別人健康起來。
他們臨別的時候緊緊地握手,董校長有力地說:老大姐,相信我,相信我們的氣功。
三千塊?馬敬業叫起來: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政府發三千塊請我去上。
吳國英站在他的對麵,神情恍惚地說:她不能再呆下去了,這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那種地方我看不一定安全。
這個家就安全嗎?吳國英的脖子抻出來,突然麵露懼色地說:我有時候真怕一覺醒來,她已經死了。我們沒把她生好,她遭罪了。三千塊算什麽?我買個心安。
馬敬業安靜下來,抬頭道:江湖氣很重啊,你沒覺得嗎?一點也談不上正規。
廢話,正規的地方馬愛蕪進不去。江湖中也有好人,姓董的不像壞人,正經想辦成一點事,傳承一些東西,我的感覺還不錯。
那就讓她去?
她需要離開我們了,越不離開越煩我們。中醫的東西她學一點比在家什麽也不幹強。
家裏有多少錢?
我湊了湊,差不多五千,學費加生活費,先過一年試試看。
吳國英辦好手續,董校長遞給她一份像模像樣的錄取通知書,比正規大學的還好,燙了金。吳國英心說,越是敗絮其中還越要金玉其外。回家遞給馬愛蕪說:給你聯係了個大學,去上吧。
馬愛蕪看著通知書,臉上的疑惑變成興奮:媽,我要上大學了。
她的臉上蕩漾起光和神采,顯得幼稚單純。吳國英的眼淚差點沒掉下來,這個孩子從懂事起就繃著小臉向往上大學,她人生的目的和價值都落在這個具體的點上。這個點變得遙不可及之後,成了心中之痛,痛得不能想,不能言語,有多深,都從剛才那興奮的一跳一叫中顯露出來,哪怕明知是偽劣的仿製品。正因為是仿製品,吳國英才格外黯然神傷。
女兒拎著行李去長途車站,吳國英實在走不動,讓馬敬業陪到學校,看看究竟。半殘的女兒,從來沒有離開過家,踏上了江湖之路,前途未卜。吳國英揪心地望著她的背影,眼中沒有淚,她已好久沒有哭過,老了,淚也幹了。
董校長盡力辦學,校址相對固定,學生住宿和許多正規大學比,差不到哪去,反正是招待所規格的。師資除了董校長本人還有三兩個比較固定的中醫從業人士,從別處請來,講講經絡、針灸之類。氣功專業上主要請客座,這跟當時的形勢吻合,氣功界大師江湖習氣不改,基本是雲遊,很少能在某處定下來,和文學、數學、科學界的同行平分天下。
同學來自五湖四海,可見董校長宣稱功夫下得深,有一個居然來自新疆。眾人的家庭背景自然不同,多半是鎮上人士,孩子讀書不成,加上一些先天後天的疾病,希望氣功和中醫 – 老祖宗的東西能幫一幫他們,順便再撈一張大專文憑。三千塊不是小數目,但又在普通人家承受能力之內。為了孩子,總能拿得出來。像馬愛蕪這樣來自省城又出身大學知識分子家庭的還真沒有第二個。馬愛蕪想江湖都江湖不起來,天然的一股子書生氣。她這股子獨特的氣質馬上吸引了兩個人,一個是老大姐,身患癌症,被西醫割了之後,現在投靠中醫善後。這是個身殘誌堅的人,一般人看不出她得過癌症。這個到處吵吵嚷嚷的女人又黑又瘦卻精力充沛,厚嘴唇齙牙齒,說一口難懂又難聽的塑料普通話。她一看見馬愛蕪就罩上來,宣布自己為保護人,因為她在縣裏鄉裏都混過,父親、叔叔都做過一方霸主,是江湖裏的人。
另一個人來自上海郊區,靦腆得像個女孩子。他仰視、斜視了馬愛蕪數天之後才找到說話的機會。那天,幾個同學湊份子,在宿舍準備吃一頓。從附近農民伯伯手裏買了極新鮮的菜和魚,沒人會做魚,正吵著,他默默地走過來,先煮一鍋水,然後切薑蔥,眾人都看著、靜默著,仿佛大師在做料理。水開了,下魚,料酒,蔥薑,鹽,至水色泛白,關火,香氣四溢。大家一嚐,都驚呼,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魚,誰知道做起來會這麽簡單,一定有竅門,自己一做就不是這個味道了。此時馬愛蕪才注意到他,衝他欽佩地笑,那邊也害羞地笑回來,南國味道十足。
從那以後,他經常靠簡單而又精當的廚藝在各個宿舍之間行走,吃百家飯。可是到了馬愛蕪和老大姐的房間他就會拎原材料過來,沉默地烹飪,有問才有答。漸漸熟了就知道他叫建寧,比馬愛蕪小一歲,矮半個頭,高中畢業考不上大學,媽媽是街道衛生所的,想兒子學點中醫氣功什麽的,還能頂自己的班,於是就來了。
他那股子持家的鎮定從容令馬愛蕪眼前一亮,看了一輩子家務上的無能和懶惰,建寧的技藝簡直讓馬愛蕪心頭一熱,對生活的熱愛馬上就凝聚成了眼眶裏的淚水,原來生活也可以這麽簡單、溫馨、淡定,不需要雞飛狗跳、怒目相向,更不必總是以一張黃臉直麵慘淡的人生。
建寧乍看靦腆,一旦撕下陌生人的麵具,就親熱熟絡得自然得不得了。以前吳國英罵“怎麽跟老東西一樣”時也順帶著說過嫁人要嫁上海人。上海人怎麽樣吳國英沒來得及說,她自己也沒嫁過,缺乏第一手的資料,但馬愛蕪就聽進去了。建寧是上海人,難怪吳國英有那麽個說法,上海人建寧讓馬愛蕪有了安家的欲望,隻是兩個人都不到二十,還得先談戀愛走過場。
馬愛蕪沒談過戀愛,她就想結婚,想躺在丈夫的懷裏被親吻嗬護,坐在男人對麵看他嫻熟地做飯,過她媽沒過過的日子。建寧照顧女朋友的功夫好像天生就有,除了會做一手好飯,還能極大地滿足馬愛蕪對耳鬢廝磨的需求。肌膚之親對馬愛蕪是奢侈,記憶中就沒有碰過誰的身體。吳國英的身體太難看,又老是光著從廁所跑出來調節熱水器。馬敬業任憑吳國英大冬天光著從廁所跑進跑出調節那該死的劣質熱水器,從不插手幫一點忙。吳國英也不叫他,以前叫過他,他上來擰巴幾下,擰得水要麽燙死人要麽涼死人,吳國英在裏麵破口大罵,馬敬業就一揚脖“我幹不了”,走了。吳國英還是得出來自己弄,馬愛蕪真不愛看她那身白花花、鬆垮垮的肉。至於馬敬業,馬愛蕪到了夏天根本就沒法見他,他那條走光的大肥短褲一不小心進入馬愛蕪視線之內,簡直能要了她的命。
建寧勤快幹淨,身上總散發著清香的肥皂、洗發水剛洗滌過的味道,年輕的身體雖然短小了一點,但結實勻稱,舉手投足是那麽靈巧準確,與馬家的粗糙、踉蹌形成鮮明的對比。
建寧把手摟在馬愛蕪的腰上,親親她的手,給她拿內衣,幫她按摩腳底板,這一切都做得親切暖人。但是很長時間沒有進展,好像他就滿足了姐弟式的關係。急不可待的是馬愛蕪,這種女孩子,一股子書卷氣,看起來有多禁欲似的,其實身體還是和眾人一樣的身體,想象力比眾人還要多了去,尤其這麽多年找不到釋放口,又沒人引導談論這個問題,她恨不能立即以身試法,倒要看看那邊風景如何。
馬愛蕪的凶悍把建寧小小的嚇了一跳,但也樂得迎奉,兩個人無師自通地弄了半天,互相幫助互相引導地練習了第一次,不成,再接再厲,第三次才完整的演練了一遍。馬愛蕪有點失望,不過如此,還不如十四歲時那個中年男人給她的高潮。建寧的淡定在這個領域裏搖搖欲墜,就連那勉強把持的努力都顯得踉蹌。年輕的男人啊,還需要繼續成長。
一年下來,馬愛蕪還過得不錯,暑假也不想回家,跟吳國英打了個招呼就和建寧到上海去了。
建寧回到家,如魚得水,原來的習性全部恢複,馬愛蕪開始看見他的真麵目,也可以說是他的另一個側麵。原來他就是自己高中班上的任何一個小男生嘛。隻不過那些小男生從來沒有機會在馬愛蕪麵前表演他們的廚藝或者球藝或者他們擅長的某一技能。
建寧在街上打桌球,和幾個哥兒們湊在一起打麻將賭錢,每次都帶上馬愛蕪,也時常給她回眸一笑。可是他那個投入啊,一天24小時這麽閑逛、玩耍,他一個成年人居然也不膩味空虛。他的沉默源於他內心的缺乏,當他缺乏無聊的時候他必須做一些具體的事來打發時間,他常說這事比較好打發時間那事好打發時間,他的一生要這麽打發掉,毫不可惜,而馬愛蕪雖然沒具體幹什麽,時間的溜走讓她驚恐、扼腕。
陪了他幾天,馬愛蕪就拒絕跟他出去了。晚上和他的父母看電視,二老喜歡電視連續劇和文藝歌舞。馬愛蕪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無聊到早早上床睡覺。半夜,建寧才摸進來,一句話沒有就要練習做那事。馬愛蕪被弄醒,氣還氣不過來,哪有心思做那事,一推一擋,馬愛蕪順手就給了建寧一個嘴巴。震驚之下,她似乎看見吳國英的麵孔長在了自己臉上,建寧沉默卻堅定地走了出去,在外間竹床上睡了半夜。馬愛蕪這邊哪裏還睡得著?絕望、沮喪到天明,結果是白天頭痛欲裂,還生怕是月經來臨,那還不得死在這兒半個月?
建寧出去照玩他的,他媽媽休息在家,等到中飯不見馬愛蕪有動靜,就進來看看。馬愛蕪不好意思地坐起來,卻頭重得不行,隻得重新躺下:阿姨,我頭痛得厲害,恐怕要來例假了。
建寧媽把手放在她肩頭按一按,叫她安心躺下:我看你是好人家的孩子,你媽也舍得你這樣出來跟著人走?我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兒子,建寧跟你還真不合適。
馬愛蕪沒說話,建寧媽又問:多久沒來月經了?
腦袋生疼,一點記憶都搜索不出來,她搖了搖頭,似乎不理解這個問題。
我觀察,你們沒有避孕措施,難道你媽在你出來之前沒跟你講過這種事嗎?
頭幾乎要炸了,雖然知道女人生孩子,卻不知道生孩子跟同房之間有什麽聯係。吳國英跟女兒的談話怎麽可能達到這個層麵呢?吳國英她要敢開這個口,馬愛蕪就敢頭也不回地離家出走。吳國英也是幹著急,我怎麽才能讓她知道這回事呢?這種母女關係注定了女兒在這事上隻能實踐出真知。
建寧媽一檢查,都快三個月了。急得她直埋怨:你這孩子也忒糊塗了吧,兩個月沒來月經都不知道?
馬愛蕪腦子裏一鍋漿糊,本能的反應是掉眼淚,沒有一句話,也沒有眼神的示意。建寧媽隻得自己做決定:那隻好這樣,我做主,馬上做了。
她語氣裏有七分埋怨,什麽人家養出這種女孩子來給我惹這麽大的麻煩?真賤。
幸好人家有關係,第二天就做了。建寧還不知道呢,晚上睡外間,白天打桌球,沒人把他當做一個有資格做爹的,馬愛蕪自然懶得說。厚著臉皮在他家又住了三天,體力能支撐住了上路就自己準備行囊了,走出客廳的時候,二老都坐在門口揀豆角,看見馬愛蕪裝備齊整地走出來,當爸的想打個招呼,被媽用眼神製止了。馬愛蕪說:謝謝叔叔阿姨,打擾你們,我回家了。
二老頭也不抬,馬愛蕪隻得在靜默中走出去,沒有哭,卻比往年的哭難受百倍。
她沒回家,投奔了老大姐。老大姐什麽也沒問,收留馬愛蕪兩個星期。這兩個星期,老大姐和她那個老婆割了雙乳也要死守的丈夫一起,不停地在客人麵前秀恩愛。
說句實在話,這兩個人外形都頗有些醜陋,文化素質也不高,可他們如此相愛,叫馬愛蕪也開始相信,醜陋的人可以有感天動地的愛情。他們決定不要孩子,兩人世界,廝守終身。
某個黃昏,他們勾肩搭背地站在馬愛蕪麵前。老大姐指著他說:他是我爸帶出來的,沒有我爸哪有他的今天。
連老大姐也有嬌嗔的時候。馬愛蕪笑了。她的老公也笑:你爸算啥,我是你帶出來的,沒有你就沒有我。
老大姐笑得噴沫,一口齙牙更加猙獰:還沒有天就沒有地呢。
那時候流行台灣的歌曲《酒幹倘賣無》,她老公沒笑,表情有點像後來的趙本山,他說:這首歌的確能唱出我的心聲,你就是我的至愛。
老大姐臉紅了,在馬愛蕪麵前不好意思,一把將老公推到牆上,說:再肉麻,等會切你的肉炒菜。好了,做飯去。
切肉給你吃算啥,哪天我為你死了才值呢。
你死了有什麽值的?那我怎麽辦?
老大姐被他勾得動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老公笑道:你看你心軟的,說這麽一句你就流貓尿了,給你擦擦。
這一擦,眼淚還真下來了,老大姐越發不好意思。老公轉臉對馬愛蕪說:她粗,可她心好,好得不能見別人難受。當年我第一次看見她,是看見她殺雞,才十五歲,對吧。她一邊流眼淚一邊把雞抱在懷裏,雞可安靜了,讓她摸著。突然她很快一刀,雞死了,連掙紮都沒有。她還是抱著那雞,她是農村的孩子,殺雞總得殺,可她就不一樣。她說,雞這樣死了,至少沒有害怕。
馬愛蕪看著老大姐微笑,自己的眼淚嘩嘩地掉下來。近來總是容易傷感。
再開學的時候,和老大姐回到學校,建寧再也沒出現過。
點評:
毫無頭緒的日子裏,曾經碰見過一兩個好人,可是也隨時間流逝了,再也沒有聯係過。而自己的身體,必定要那麽殘破一下才顯見得有經曆。沒有規劃,沒有計謀地度過了青春,好失敗,可是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