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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父母 15

(2011-03-28 16:28:26) 下一個


十五 春節


 


天氣又冷又濕,冷到人穿棉襖棉褲,濕到棉被裏都潮乎乎的。一隻煤爐子以賣火柴的小女孩式風格安慰人們對溫暖的渴求,但隻有把腳直接放在爐子的某個部位上才能取到暖。放一會兒之後,蒸汽就從鞋底冒出來,夾雜著沉積的腳底汗味兒。這種陳腐的氣味古人取名冬烘。


 


馬愛蕪十八歲的寒假有一半時間在床上度過,另一半基本就在爐子邊嗅冬烘。說來也怪,馬愛蕪一學數理化就崩潰,看大部頭的文學名著卻能聚精會神。除了月經期間什麽事也做不了,其他時間馬愛蕪很願意在嗅冬烘的同時讀嚴肅的小說。


 


在這個家裏長大,隻看到人們坐著打發業餘時間。這個暑期主要讀了《牛虻》,主人公與沉悶生活迥然不同的氣概和經曆,浪漫的英雄主義使得馬愛蕪遐想:與其這麽生不如死地苟活著,還不如逃出去遭遇劫難,死他一回。描寫疼痛的篇章固然令她心驚,感同身受,她年輕的心還是忽略了這種細節,隻把眼光投向高高的藍天,想象生活以外的境界。


 


突然她騰地站起來,一頭野獸在胸口猛烈地撞擊,使她熱血沸騰。不知道從哪裏湧來的一股精力在她體內亂竄。這房子顯得如此陰暗矮小,在寒風呼嘯的陽台上解剖魚屍體的母親是沉默的;在自己房間裏看書、嗑瓜子的馬敬業也是沉默的,馬愛蕪已經很久沒有稱呼他爸爸了。這就是生活,她要控訴這生活,死豬爛狗一般的生活。她邁出家門,狠狠地在身後摔上那門,好像要斬斷那塵緣。


 


飛快地下樓,空氣冰涼,天空陰霾。他們住的這個校園也容不下她了。走出校園,是一條充斥了店鋪的小街,世俗男女們熙熙攘攘的,這也不是生活。


 


她來到河邊,冬天的河水很淺很安靜,沙洲這裏那裏地浮現,植物枯黃。這一大片地和水的靜靜流淌有點像生活了。馬愛蕪感到了心的悸動,淚腺的酸痛。她在冷風中躺下,任淚水滑落。想起來數年前一個男人對她所做的事,那就是生活。來吧,像暴風雨一樣地過來吧,橫陳的馬愛蕪等待著生活的襲擊,不惜一切代價。。。


 


因為寒冷,她隻得很快就爬起來,繼續漫無目的地行走,走在河邊。心,安靜了些,她似乎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了。在班裏,她是傻大個,最老,最高,最傻。休學多了,自己也把自己當做任何一班的過客,交朋友難。小男生們還靠討厭來招惹女生的注意,一旦被注意又往往全線崩潰不知下文如何。馬愛蕪幾乎不知道班上男生的名字,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值得留意。盡管身為下賤還心比天高,她渴望一種現實生活中沒有見過的精神,這回看到《牛虻》才真正見識了這種精神,於是她滿心溫柔。牛虻那樣的男人才能以心相許,牛虻會使吳國英也成為純粹的女人。


 


她一直走到背上出汗,在天空漸暗的逼迫下踏上回家的路,這條路是強者可以走出去,弱者隻得走回來的路。馬愛蕪依然心情寂寥。


 


年三十那一天,馬敬業和吳國英都起得挺早,臉上也頗有些喜色。魚肉已經熏好,醃菜也進了罐子壇子封存,來年享用。兩個人忙著擺桌麵上的果品,準備年夜飯,殺雞宰鵝,不亦樂乎。


你給我遞一下盤子。吳國英微笑地說。這種微笑近年來非常稀少,簡直有些陌生。


遞盤子,我還給你擦幹淨了呢,夫人。馬敬業估摸著女兒聽不見,肉麻起來。


吳國英不自在地撇撇嘴,還算受用。


年三十了,我們的年夜飯要吃好,一年隻有一次啊。馬敬業感慨著,雖然沒有說出什麽新意,吳國英跟他息息相通,知道他的意思和心情,她理解這個人類孤兒對節慶和熱鬧的渴求。


 


為了年夜飯的豐盛,中午飯湊合得不像話,一邊幹活一邊吃幾顆花生米,扒拉幾口鹹菜和泡飯就算完成。馬愛蕪沒有加入這個集體活動,她痛經是借口,憂鬱為原因。不管怎麽樣,她決定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睡覺,看書,聽廣播,來度過年三十。父母沒有打擾她,整個世界遺忘了她。春節一年比一年可怕,對馬愛蕪來說,童年時代的春節尚有快樂可言,貧窮一年後,豐富的生活在兩個星期內如曇花一現,使再次陷入貧窮的人們擁有對來年春節的盼望。隨著馬愛蕪長大,食物越來越豐盛,與父母的距離越來越遠,朋友們總是回老家和祖父母及數不清的親戚度過春節。隻有馬愛蕪的家孤零零地,沒有老家,沒有親戚,還是三張老麵孔。於是春節成了一年中最寂寞、孑然一身的日子。這個日子隨著鞭炮的鬧聲和購物消費的濃烈氣氛,把馬愛蕪推向抑鬱的深淵。鞭炮為什麽要炸得這麽響亮呢?她心想:也許大家其實都挺寂寞的。


 


夜幕降臨後,吳國英把馬愛蕪叫出來吃年夜飯,滿滿一桌子的菜,和平時的日子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馬敬業和吳國英都穿得整整齊齊,神情莊重,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一年下來,這是他們最後的一點東西必須保留、敬重,到底是什麽其實也說不清楚。馬愛蕪有些喪棒,有些委屈,不知如何宣泄,竟然說道:就這麽幾個孤家寡人,做這麽多菜幹嘛?講究這些虛的,一年就隻打算過一天好日子,還不如留著精神一天做一個好菜,踏實過日子。


吳國英的死魚眼睛閃著寒爍的光,厲聲道:今天不許說這樣的話,給你爸爸敬酒,說聲新年好。


馬敬業容光煥發、略帶靦腆地捧著酒杯,連忙打岔:嗨,同喜同喜,我們互相敬酒。


吳國英也有一股邪氣在胸,母女倆就像兩塊同極磁鐵,一碰就知道對方腸子裏有幾條蛔蟲,可以厭惡得互相排斥彈開八丈遠。吳國英對馬敬業說:你別打岔,愛蕪應該給你敬酒。


馬愛蕪咬著嘴唇心說:馬敬業呀,馬敬業,你是成也吳國英敗也吳國英。


想著,她眼淚滴下來,抬頭說:好,我敬你一杯,爸,你一年的工資給了我吃穿;媽,我也敬你一杯,你把工資變成了吃的穿的;我還要敬自己一杯,又熬過了一年,還不知道明年會怎麽樣。


吳國英坐下,沒喝酒,衰老的臉龐上冷漠孤獨,她一言不發。把馬敬業緊張得站起來又坐下去,語無倫次地說:好好的,怎麽啦,明年會更好的。


馬愛蕪泣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我把你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可我也不願意這樣,我沒有要求出生啊。如果從來沒有到過這世上,該多好。


說罷,她又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在床上哭個不停。


客廳裏二老坐著,馬敬業指著悄聲問:你去看看?


死不了,吃飯。


 


原來憂鬱也是可以習慣的。馬愛蕪流了夠濕透一個枕頭的眼淚之後就爬起來靜坐了。外麵是人聲、風聲、電視機裏的笑聲。健康的人們興高采烈地唱歌、跳舞,歌頌祖國、歌頌黨,還有那火熱的生活。一封一封的電報和信被念出來,沒那麽幸運、在艱苦的地方熬著的人們偏偏要倒行逆施先給全國人民拜年,於是全國人民被代表了把年給拜回去,人情那個濃啊。不用看,馬愛蕪也能想象倪萍那張永恒的臉,經曆了時間的考驗,仍然能把笑容定在某個度數上,永不出錯。這也是生活啊。


 


馬敬業和吳國英漸漸地被節目感染得輕鬆起來,首先是馬敬業暢懷大笑,接著吳國英也憋不住樂起來。馬愛蕪的胃餓得生疼,卻沒有爬起來吃飯的欲望。她模模糊糊地想:這樣不省人事地過去也未嚐不好,隻怕死了也沒人心疼,父母早煩了。每每想到自己死後,無人注意,什麽也留存不下,馬愛蕪就汗毛倒豎。大過年的,也這般恐懼起來。


 


到午夜,轟鳴的鞭炮聲把她飄蕩的靈魂再次震懾,回附到肉體上。胃痛得想吐,她隻好到廚房去找吃的。吳國英睡覺了,馬敬業還什麽也聽不見地看電視。紅紅綠綠映在他臉上的光照出他的微笑,這是他最開心的時刻。見馬愛蕪出來,馬敬業好像遇見了熟人似的滿臉堆笑,連忙指了指廚房說:吃點東西吧。


他的軟弱也是他的溫情。沒聽見,但馬愛蕪知道他什麽意思,不由得也像見了熟人似的低頭一笑,掠過他,進了廚房。


 


剩菜都堆在盤子裏,馬愛蕪顧不得許多,用手拈起一塊肉就吃,剛吃了兩塊,後麵吳國英那殘破、冷漠的聲音說道:冷天還吃冷菜,胃當然會痛。馬上要來月經,這個月還怎麽過?


說著拿鍋來熱。棉襖的扣子沒係全,頭發花白的散亂著。馬愛蕪站在她身邊,被母親的關愛緊緊地裹住,是那種沒有多少慈祥剩下,倒是滿載著痛苦、無奈的愛,缺乏溫暖,非常沉重,悲劇性的愛。馬愛蕪感到窒息,愛,為什麽不能享受,而是如此令人歉疚,難以承受?


 


圖書館開放的第一天,馬愛蕪就去看書了。館裏沒有幾個人,她坐在寬大的閱報台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報。這時,一個人進了門朝閱報台走來。馬愛蕪抬頭去看,隻見一個小夥子,頭發像鋼針一樣向上豎著,又黑又厚,曬成棕色的皮膚油光鋥亮,濃眉重眼,白眼球白得發亮。好像是來自熱帶、亞熱帶的人,他的活力噴薄而出,從他靈活的體態和神采奕奕的眼睛裏流露無遺。馬愛蕪從沒見過這麽有神采的人,她完全忘記了羞怯,從小夥子進門就一直盯著他看到他走到自己對麵的閱報台。留意到一個姑娘癡呆呆地看著自己,小夥子善意地對馬愛蕪燦然一笑,黑眼球那麽黑,玲瓏剔透,如寶石般發光。馬愛蕪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癡,頓時不好意思起來,她也笑了,算是回應,可她的笑全是愛慕、狼狽、羞怯。小夥子聚精會神地看起報來,馬愛蕪忍不住又看了人家好幾眼,這是她第一次為一個英俊的男子折服,也因為無望獲得對方的同感而惆悵。


 


她再也坐不下去,寂寥地離開。當她走到家附近時,看見了那塔和圍著塔的牆,不由得輕輕歎口氣,幾年前的感覺其實挺好,後來就學會了自慰,幻想是越來越大膽了,簡直不能說出口,不僅罪惡感強烈,有時還會以為自己變態,不然不會有這麽殘忍的享受。可是那一切,都沒有今天這個活力男子的衝擊這麽大,畢竟他是具體、活生生的。


 


那個中年男人的臉早就模糊了,可是性的啟蒙怎麽也抹殺不掉,這也是馬愛蕪對生命剩下的最強的好奇和留戀。小夥子的英俊把她逼進自卑的角落,她意識到她根本不可能去追求她心儀的人。多年來,作為一個失敗者,被命運淘汰了的人,她走路低頭、聳肩、駝背,她羞於在人前出現。她被人長久地拒絕、隔離了,她隻有在自己的夢裏狂想、亂舞。


 


同學中,有人在她前麵很慢很慢地騎車,她一溜煙就超過了他;還有人向她扔來紙團,她憤怒地扔回去。比她小的人都開始曖昧起來,出雙入對,她卻仍然遲鈍,瞪著那雙無神的大眼,什麽也看不見。


 


她的家庭裏沒有愛情,從來不見女人的嫵媚溫柔,也不見男人的剛陽力量。她不知道怎麽做女人,也難猜男人到底是怎麽回事。缺失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她對男人其實是既鄙視又害怕。這種女人,從總體上她們鄙視男人,因為自己的經曆而以為他們全是窩囊廢;從個體上,她們又怕男人,因為本身沒有安全感,又不懂得怎麽迎合,以柔克剛,於是就生硬地處理,比男人還男人地剛強。盡管內心充滿了對真男人的渴望,卻沒有自信也不習慣信任地化在男人的懷抱中,她們身不由己地尋找一個父親的懷抱。


 


點評:


對春節或者任何一個狂歡的節日,恐懼至今,這種恐懼來自離群索居。社會性極強的人,一旦離群索居,得不到同類的體溫,生存就更艱難些,悲觀是必然的。西方中產階層的父母不怕孩子成績不好,不怕孩子沒有自力更生的能力,隻怕他們交不到朋友,在人群中孤立。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廢物點心,被放逐者。節日,是幸運兒的節日,是孤獨者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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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眼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nightrose的評論:
某方麵的天才,有些資格與眾不同吧。一般人的父母擔心自然多些,因為各個方麵都平庸,不知道以什麽為生才好,怎樣才能被人接受。
nightrose 回複 悄悄話 是一則新聞報告,講一個從小孤寂不喜歡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隻喜歡一個人研究搗鼓的孩子喜歡上電子遊戲並且整天鑽研,越玩越好,然後開始參與網上撲克賭博,由於他可以同時玩幾盤甚至十幾盤,經驗積累非常快,幾年之間已經成為網上的新星,賬戶資金以千萬計(美元),下手賭博常常一筆就是上百萬,半天之內輸或者贏幾百萬美元是常事。他還有一些網上的朋友(也是年輕的新星)過著相似的生活,有著相似的收入。他們的生活就像夢境一樣,甚至讓人懷疑這些孩子是否理解在他們手裏經過的資金的價值。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孩子的離群索居風格不但沒有成為他們成功的阻力,反而促使他們年紀輕輕就掙到了很多人幹到60歲也掙不到的錢。
眼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nightrose的評論:
妹妹可以用中文概述一下嗎?實在沒有眼力啃英文。
nightrose 回複 悄悄話 那些擔心孩子交不到朋友的西方中產階級父母,看看這個就釋懷了:
http://www.nytimes.com/2011/03/27/magazine/mag-27Poker-t.html?pagewanted=1&_r=1&ref=homepage&src=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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